隱藏的哲學家：蘇珊·朗格與隱喻的奧秘

隱喻，這個語言中的雙面間諜，總是表面上說一件事，實際上卻意味著另一件事。它們在符號秩序中的目的不是欺騙，而是擴充套件共享意義的範疇。當我們使用隱喻時，我們將詞語從其字面意義中解放出來，使其變得靈活且多義，從而能夠表達新的事物。這正是美國哲學家蘇珊·朗格（Susanne K. Langer，1895-1985）所提出的重要觀點之一。儘管她的貢獻長期被忽視，但近年來，她的思想正逐漸重新受到重視。

朗格的職業生涯始於分析哲學的萌芽時期。作為一位專注於邏輯的女性哲學家，她在當時的學術界顯得格外突出，但也因此備受排擠。她的代表作《新鑰匙中的哲學》（1941年）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觀點：音樂和其他藝術形式承載著語言、科學和數學無法捕捉的邏輯洞察力。然而，這一觀點使她在當時的哲學界被邊緣化。她的學生亞瑟·丹託（Arthur Danto）曾回憶道，在研究生時期，他被告知朗格的思想對哲學職業生涯是「毒藥」。

儘管隱喻研究在20世紀末蓬勃發展，朗格的貢獻卻被忽視。例如，喬治·拉科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的經典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1980年）及其續作《肉體中的哲學》（1999年）均未提及朗格。她的洞見被埋沒在學術的角落，鮮少被新一代的研究者所關注。然而，她對隱喻生成力的清晰闡述，值得被重新發掘並贏得新的讀者。

對朗格而言，隱喻不僅是詩人筆下的熱情，更是日常交流的動力，既平凡又富有藝術性。它們對我們的重要性，不亞於對莎士比亞或華茲華斯的意義。例如，存在主義哲學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在1942年用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來隱喻現代生活的荒謬性；電影《今天暫時停止》（1993年）也以類似的手法探討了時間的迴圈。甚至，馬力（horsepower）這一單位至今仍被用來衡量汽車和機器的能量，這正是隱喻類比力的體現。正如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在《詩人》（1844年）中所言：「語言是化石化的詩歌。」當隱喻進入日常用語後，它們的翅膀便消失了，其起源也逐漸被遺忘。

朗格認為，隱喻是理解人類演化和文明發展的「鑰匙」，涵蓋宗教、科學、文學、音樂和藝術等領域。她並非第一個主張隱喻遠超修辭手法的思想家。19世紀的德國語言學家早已認識到隱喻在語言發展中的關鍵作用。受愛默生的詩學啟發，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提出了知識理論，認為真理是由磨損的隱喻組成的社會契約。

朗格進一步指出，隱喻的類比「原則」使我們能夠理解自身經驗，並將其轉化為能夠超越時空的符號。當我們缺乏詞語來表達新思想時，我們會藉助類比——使用熟悉的語言來指代相似的事物，並將其應用於新思想。隨著隱喻的廣泛使用，其字面意義逐漸淡化，從而擴充套件了語言的指稱範圍，使其能夠再次被借用來表達新的概念。

朗格用詩意的隱喻來說明這一成長過程：例如，「陽光下歡笑的小溪」這一短語用「歡笑」來暗示小溪的自然流動。這是一個生動的隱喻，而「小溪迅速流動」中的「流動」則已經成為字面意義。朗格指出，當我們聽到「謠言在城鎮中流傳」時，我們既不會想到腿部的動作，也不會聯想到水波。「流動」這個詞已經具有了更廣泛的意義，成為了一個褪色的隱喻。她總結道：「我們的字面語言是一個充滿褪色隱喻的寶庫。」

朗格認為，語言的建構是透過隱喻的緩慢積累而實現的。她推測，隱喻的類比動力甚至早於語言的史前時期。她鼓勵讀者想像早期人類在應對原始感官衝擊時，如何瘋狂地創造符號。對他們而言，感知是一種篩選過程，從混亂中辨認出形式或模式。因此，感知即為概念化：將感官的洪流轉化為心智和原始文化所賦予的形狀。這意味著，我們的祖先早已開始抽象化。

「抽象化」可能是朗格思想中最重要的詞彙和概念。她認為，抽象化是從多個事物中辨認出共同點的過程。感知在這種意義上是自發且自然的，甚至對於無語言的祖先也是如此。透過辨認印象中的形式或模式，我們的祖先捕捉到了尚未命名的共同點，並將其轉化為心理意象。一旦這些意象脫離了原始的感官經驗，它們就可以作為其他事物和狀態的符號。例如，火這一物理現象在心理意象中可以表達激情和活動等概念。朗格提醒我們，夢境也具有這種特質：充滿了「瘋狂的隱喻幻想」和「混亂的」象徵主義。

朗格的核心觀點是，隱喻作為「抽象化的看見」，早於語言而存在。每一個新的經驗或思想都是透過隱喻來理解的——即用其他事物來表達。一旦語言作為公共意義的庫存初步形成，其擴充套件和成長便由隱喻驅動。當我們缺乏詞語來表達新思想時，我們會藉助具有共同內涵的替代詞或短語。這個詞本身在擴充套件過程中變得更加通用和抽象，從而成為更廣泛的服務工具。朗格認為，我們「永遠在不斷積累舊的抽象概念，形成一個日益豐富的通用詞彙寶庫。」

因此，隱喻的力量在於它使語言能夠跟上人類經驗和思想的步伐。朗格寫道，隱喻的「真正本質」是讓我們「以抽象化的方式理解事物」，而這正是我們「最偉大的心智成就」。每當感受的意義池溢位共享表達的堤壩時，隱喻便會前來救援：說一件事，意味著另一件事，並期待意義被理解。

朗格所稱的「隱喻擴充套件」的一個副產品是，每個活著的語言中的詞語都攜帶著它曾經擁有的每一個意義（「如同泛音」）和每一個關聯（「如同光環」）。即使社會習俗在時間中固定了詞語的通用用法，舊的意義仍然存在，這使得某些詞語更適合表達某些「無言的洞察力」。

朗格的遺產之一，是幫助我們認識到，語言要保持新鮮並跟上時代，需要詞語成為「難以捉摸的雙面間諜」。詞語的意義遠超我們所能表達的範圍，這使我們能夠用舊詞語說出新事物。朗格提醒我們，隱喻使「人類生活成為一場理解中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