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正能量」與健康心態的界線在哪？

當你度過了糟糕的一天，甚至一整年都不順遂，你是否曾向朋友或家人尋求安慰，卻只得到一堆甜膩的鼓勵，像是「振作起來」或「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許你曾向老闆吐露心中的不滿，卻只看到門上貼著「只准正能量！」的新標語。又或者，你曾看過無數的自我成長書籍、課程和TikTok網紅，他們宣稱只要保持正面肯定，就能迎來幸福人生。

這種「只要心態正確就能讓自己快樂成功」的想法，確實有其吸引力。即使這些自我成長大師的言論聽起來誇張又荒謬，你可能會想：「這有什麼壞處？」然而，面對所有困境時都必須保持樂觀的壓力，其實對我們個人和集體的健康都構成威脅。因此，一些專家開始將這種現代文化中對「無論如何都要保持快樂」的執著，稱為「有毒正能量」。

我在擔任實習心理諮商師時，曾親身經歷過這種有毒正能量的極端例子。我的督導相信，負面思考會「顯化」疾病。她堅持人們必須「清除」負面信念和記憶，並保持積極的心態才能維持健康。在一次團體督導會議中，當另一位實習生分享她癌症復發的悲傷訊息時，督導竟不屑地大聲說道：「哦，你怎麼老是冒出這些事情！」那位實習生深受傷害，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有毒正能量並非憑空出現。積極心態確實有其益處，甚至有一門專門研究這些好處的學科——「正向心理學」。研究顯示，對生活持積極樂觀態度的人，通常壓力較小、較少憂鬱，整體健康和幸福感也較高。此外，積極的人往往更吸引他人，而這種社交優勢也是幸福感的關鍵。

然而，學者們批評正向心理學的研究結果過於誇大或過於簡化。重要的是要明白，正向心理學的幹預措施通常對那些心理狀態已經相對健康的人最有效。換句話說，那些正在經歷嚴重心理問題或生活困境的人，可能無法從正向心理學中獲得與認知行為治療等傳統療法相同的益處。更糟糕的是，當人們將正向思考推向極端，並認為它是所有問題的解決方案時，這種做法不僅無益，甚至可能有害。

網紅們透過最新的「幸運女孩」生活態度，以及「憑藉堅定決心克服一切逆境」的英雄敘事，往往推廣這種膚淺的正向心理學版本。對他們的眾多追隨者來說，這些描繪成了我們生活中應該追求的標準。在吸收了這些理想化的正能量規範後，人們可能會認為自己對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困難經歷（如喪親、失業、疫情或感情失敗）的自然反應是錯誤的。他們可能會發展出「經驗迴避」的習慣：持續否認、壓抑或逃避困難的想法和情緒。

當然，在艱難的會議中保持微笑，或重新詮釋情況以應對短暫的麻煩，這些都無可厚非。但最終，我們都需要停下來，面對那些未解決的問題。迴避只會強化「某些內在經驗是壞的，必須避免」的想法。然而，逃避內在經驗並不容易。你是否曾試過不去想一隻紫色的大象？實驗發現，當人們試圖這樣做時，反而會更頻繁地想到它。這也印證了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的名言：「你所抗拒的，將持續存在。」

將某些想法或情緒標籤為「好」或「壞」，也可能導致不必要的自我批判和為不存在的罪過贖罪的迴圈。假設你認為自己對某人的想法是「壞的」，這可能會讓你感到內疚，因為你的行為不符合你嚴格的道德標準。為了逃避這種認知失調，你可能會用正面肯定來掩蓋這種想法，試圖減少不適感，並說服自己你其實是個「好人」。然而，這一切反而讓「壞」想法變得更加強大。

最終，透過正向思考來迴避問題所花費的額外精力和能量，可能會導致壓力。諷刺的是，這種壓力反而讓你更容易陷入你原本想透過正向思考避免的心理和身體健康問題。一項長期研究發現，那些以迴避問題為應對方式的人，四年後報告了更多的壓力生活情境，十年後也出現了更多的憂鬱症狀。試圖壓抑負面情緒還與身體健康問題甚至早逝有關。

並非所有情況都需要正向的詮釋。有時，清醒且不舒適的現實反而更有用。例如，負面情緒或經驗可能會促使某人尋求疾病的診斷和治療，解決日益增加的債務，或離開一段糟糕的關係。有時，我們需要面對自己那些不舒適的部分。榮格認為，追求道德完美主義否定了我們人格中更複雜、較不被社會接受的部分，這可能會阻礙真正的自我接納和成長。

當我們對他人施加僵化的正能量標準時，也會出現類似的問題。「只准正能量」的心態可能會阻礙社交和職場中的開放和同理心溝通。例如，在工作中堅持正能量可能會讓同事不敢表達擔憂，導致真正的問題無法解決。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們的親密關係中。我與督導的經歷讓我重新思考，像「往好處想」這樣善意且看似無害的重新詮釋，是否真的有益。有時，人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好的傾聽者。擁抱人類情感的完整光譜，包括那些不舒適或痛苦的情感，對於真正的連結和理解至關重要。

那麼，我們該如何在有效的正能量和過度或有毒的正能量之間找到平衡？與TikTok上的簡短言論不同，答案其實很微妙。以那些在社群媒體上極受歡迎的正面肯定和視覺化技巧為例。研究表明，正面肯定（例如反覆提醒自己你擅長什麼或你喜歡自己的哪些部分）確實可以幫助人們對自己感覺更好，但這些益處主要出現在那些已經擁有較積極自我形象的人身上。對於那些自尊心極低的人來說，正面肯定可能會適得其反，讓他們感覺更糟。這種負面效果可能源於這些正面陳述與個人的自我形象發生衝突時產生的認知失調。如果像「我愛自己的一切」這樣的肯定句顯然是謊言，它不僅會讓你想起所有你不喜歡自己的地方，還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個騙子。

同樣地，正向視覺化的價值也很微妙。德國心理學家加布裡埃爾·奧廷根的研究表明，僅僅擁有對未來的鼓舞人心的願景並不足以更好地激勵我們實現目標。我們需要在沉浸於鼓舞人心的正面幻想與面對現實之間取得平衡，並接納當下的自己。

與其追求持續的正能量，許多現代心理學方法（如接納與承諾治療和辯證行為治療）所教導的，是接納和理解現狀的重要性。它們專注於幫助我們與內在經驗建立更富有同理心和接納性的關係。這之所以有效，是因為當我們減少負面判斷時，「壞」的想法和情緒反而會變得不再那麼強大，讓我們能夠更快地擺脫這些內在經驗，而不必花費精力試圖完全消除它們。

因此，幸福的關鍵可能在於能夠在保持積極心態的同時，接納並面對現實。這讓我想起戒酒無名會的寧靜禱告，它在今天依然與上世紀中葉一樣重要：「上帝啊，請賜予我寧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賜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事；並賜予我智慧，去分辨這兩者的不同。」你該如何找到分辨的智慧？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這始終是一個持續的過程。然而，基於我在自我成長領域的研究和經驗，以下是一些建議：

在文化對正能量的執著面前，我們需要記住，生活不僅僅是社群媒體上的精華片段。它是整部電影，甚至是那些被剪掉的片段。過度的正能量雖然出於善意，卻可能壓抑我們所有人面臨的真實困境，並創造一個只允許某些面向被重視的環境，迫使我們戴上不適合的面具。為了提升我們個人和集體的幸福感，讓我們擁抱人性的完整光譜，並在我們內心和周圍創造一個允許自己「好」或「不好」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