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觸碰禁忌:我們的行為免疫系統如何影響社會關係?
COVID-19疫情無意間成為一場關於「肌膚飢渴」與「觸碰厭惡」的社會實驗。這場全球性的健康危機,不僅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深刻地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方式。其中,觸覺的剝奪感尤其明顯,從與親友的隔離,到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小的觸碰——這些原本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互動,如今卻成了禁忌。
回想疫情前,我們每天不假思索地推開辦公室的門,與陌生人握手,或隨手傳遞物品。然而,隨著疫情的爆發,這些行為被視為潛在的風險。即便防疫措施逐漸鬆綁,我們仍習慣以手肘碰觸代替握手,以揮手取代擁抱,並頻繁地消毒雙手。觸碰,成了我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行為,因為它可能帶來致命的疾病。
這場「觸碰禁忌」的社會實驗,讓許多人首次感受到「肌膚飢渴」與「觸碰厭惡」的雙重影響。有些人或許慶幸不必再與同事或陌生人握手,甚至希望這種習慣能持續下去。然而,對於更多人來說,這種對汙染的恐懼與觸碰厭惡感是全新的體驗,且可能在疫情結束後繼續存在。這種「世界變得遙不可及」的經驗,是否會對我們的社會關係造成長遠的負面影響?
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曾指出,厭惡感與人類對自身脆弱性的否認有關。在《恐懼的君主制》(The Monarchy of Fear, 2019)一書中,她提到:「厭惡感源於對動物性與死亡的焦慮,並因此被與這些焦慮相關的身體特徵所觸發。」簡而言之,厭惡感是一種對接觸的排斥,源自對汙染的恐懼。我們的手和口是「守門員」,它們的活動既能保護我們,也可能讓我們陷入危險。
然而,厭惡感不僅限於對血液或腐爛食物等主要汙染物的排斥,它還可以被社會力量塑造,擴充套件到與實際感染風險無關的群體、物體或情境。歷史上,統治階級常利用這種厭惡感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例如美國對非裔族群的歧視,或印度對「賤民」(Dalits)的汙名化。這些結構性歧視的核心,正是對日常身體活動與物體的隔離,例如飲水機、餐具、床鋪等。
心理學家馬克·沙勒(Mark Schaller)提出的「行為免疫系統」概念,進一步解釋了這種現象。這套系統並非由直接接觸病原體觸發,而是由我們對環境中感染性病原體的感知所啟動。它透過恐懼、焦慮和厭惡等認知與情感反應,幫助我們避免病原體。在COVID-19的威脅下,我們的行為免疫系統正當處於高度活躍狀態,但這種活躍也可能溢位到其他領域,例如強化保守態度或助長仇外心理。
疫情期間的研究顯示,對病原體厭惡感較高的人更可能採取預防性健康行為,如社交距離、洗手和消毒。然而,同時,他們也更容易表現出仇外情緒。波蘭的研究也發現,對同性戀或不符合傳統角色的女性,人們的態度更趨保守。這些現象表明,無論是真實或想像的傳染威脅,都可能與歧視態度相互強化。
如果COVID-19的威脅得到控制,但人們仍拒絕恢復疫情前的觸碰習慣,這將對我們的社會產生什麼影響?許多人在重返正常生活時感到焦慮,甚至對與他人握手或呼吸同一空氣感到不安。根據2021年的調查,四分之一的英國人表示不期待以握手、擁抱或親吻問候他人,而40%的人則強烈避免觸碰公共物品,儘管科學共識認為空氣飛沫才是病毒傳播的主要途徑。
在一個我們越來越不願意觸碰他人的世界,我們是否會逐漸變得更加仇外、歧視和偏執?觸碰與被觸碰是我們與許多動物共有的生物驅力,也是感受彼此喜怒哀樂的最基本方式。當我們不再觸碰彼此,我們也失去了與他人的連結。意識到觸碰厭惡、厭惡感與歧視之間的微妙關係,應促使我們加倍努力去接觸他人,並讓自己被他人觸碰。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疫情後的世界中重建真正的社會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