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認識自戀型人格障礙：一個被誤解的群體

在社交媒體上，「自戀者」似乎已成為新時代的惡棍代名詞。他們被描繪成善於操縱、欺騙、霸凌，甚至會在愛情中給予過度關注後突然拋棄對方的人。媒體更是警告大眾，自戀者冷漠無情且無法改變，最好避而遠之。許多人更認為，自戀型人格障礙（NPD）患者根本不會尋求治療，因為他們自視甚高，怎會屈尊求助？然而，這種普遍存在的負面敘事，對真正的NPD患者並無幫助。

作為心理治療師，我們在臨床工作中接觸過許多NPD患者，並發現他們的故事遠比社會大眾的刻板印象來得複雜。雖然NPD患者的態度和行為確實可能對身邊的人造成傷害，但這些往往是他們以不當方式管理自尊所產生的悲劇性副作用。一味地妖魔化他們，不僅無助於解決問題，反而可能加深誤解。我們認為，更應以開放的心態，去理解這些患者內心深處的掙扎。

NPD的核心特徵包括自大、需要被崇拜，以及難以同理他人。它是病態自戀的極端表現，患者往往難以調節自尊，並維持對自我的現實且正向的認知。為了補償深埋心底的羞恥感、自我批判，或是不足與屈辱的感受，他們會採取一些不適應的策略，例如完美主義、攻擊性競爭或冷漠疏離。然而，這些策略通常適得其反，反而加劇了自我缺陷感，形成惡性迴圈。

研究顯示，NPD在一般人口中的盛行率約為1%。它不僅與其他精神疾病（如情緒障礙、焦慮症和物質使用障礙）的風險增加有關，也與自殺、法律問題和婚姻困境的風險升高相關。與普遍認知相反，NPD患者並非完全不尋求專業協助。據估計，在門診和私人診所的患者中，約有8.5%至20%的人患有NPD或病態自戀。個人危機、家人或上司的最後通牒，或是接連的失望與失去，都可能促使他們走進治療室。然而，他們的治療過程往往漫長且曲折，這可能與中斷治療的習慣有關，也可能源於改變自戀傾向需要時間。

在臨床工作中，我們發現NPD患者其實存在很大的個體差異。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些差異，臨床工作者將病態自戀分為兩種型別：自大型和脆弱型，儘管有些人會在兩者之間擺盪。這兩種型別都涉及深層的自我缺陷感、屈辱感和挫敗感，這些感受使得他們的自尊極不穩定。

自大型自戀者傲慢自大、缺乏同理心，並傾向利用他人。他們透過貶低他人來提升自我價值，這種策略看似讓他們免於痛苦，但實際上，他們往往是在掩飾內心的空虛與無意義感。相反，脆弱型自戀者可能表現得謙遜且剋制，但內心仍懷有自大的幻想，並期待著始終未到的崇拜。當這些期待落空時，他們容易感到被冒犯和嫉妒，並在失望或拒絕時爆發情緒。他們透過外在價值標誌（如外貌和物質）來維繫自尊，但這些努力往往徒勞無功。

從我們的臨床案例中可以看到，NPD患者的內心世界充滿了持續的痛苦、失望、自我羞辱和恐懼。這些感受可能源於對自己和他人的過高期待，也可能與生活中的失望、未滿足的需求和其他逆境有關。由於許多患者難以走出過去的創傷，這些經歷往往在他們內心反覆重現，彷彿從未改變。

然而，研究顯示，病態自戀其實會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改變，這得益於情感成長和生活經驗的累積。某些改變與NPD症狀的減輕有關，另一些則涉及更廣泛的人格轉變，例如更好地調節自尊、容忍失望，以及更建設性地與他人相處。某些特質和情境似乎能促進這種正向改變，包括內在紀律感、目標承諾，以及形成真摯情感連結的能力。此外，新關係、成就或「矯正性失望」（如關係破裂或職業挫折）也可能成為改變的契機，前提是患者能夠從中獲得啟發。

關於心理治療在促進這些改變中的作用，科學研究仍處於起步階段。然而，我們的研究顯示，經過2.5至5年的治療，所有患者的NPD症狀都有顯著改善，且他們在職業和社交功能上也都有所提升。治療結束時，這些患者已不再符合NPD的診斷標準，他們重返工作或學業，且幾乎所有人都處於穩定的親密關係中。

根據我們的臨床經驗，治療NPD患者雖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以下幾種策略有助於促進改變：首先，治療師應以好奇的態度邀請患者反思他們的互動模式，而非反擊或屈服於患者。其次，治療師應幫助患者聚焦於他們的內在體驗，而非沉溺於理論化的討論。此外，協助患者設定現實的治療目標也至關重要，這能促使他們思考自己真正想要改變的是什麼，並採取具體行動去實現這些目標。

總而言之，我們不應將NPD患者視為純粹的惡魔，認為他們從不痛苦或永不尋求幫助。儘管他們的人際風格有時可能令人不快，甚至造成他人痛苦，但這些行為往往是自我保護的結果，而非出於惡意。事實上，許多病態自戀者確實會尋求治療，而在專業的引導和深入的理解下，他們是可以被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