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板少年與西西弗斯：無盡失敗中的價值

在美國脫口秀《Comedians in Cars Getting Coffee》（2012-2019）中，主持人Jerry Seinfeld與Chris Rock的一段對話中，Seinfeld提到：「那些滑板少年……他們會沒事的。」Rock對此表示贊同，隨後他們便轉移了話題。雖然這段關於滑板價值的討論僅持續了約20秒，但他們一致認為，滑板運動能讓參與者從中學到人生的一課。這一課來自於滑板者在多次失敗（甚至摔倒）後，最終成功完成某個動作的經歷。然而，我們是否應該認同Rock和Seinfeld的觀點？滑板真的能教會我們人生道理嗎？如果是，這是一堂有價值的課嗎？更進一步，我們為什麼不該認為滑板只是一項毫無意義、缺乏價值的活動？

對於許多讀者來說，以下場景並不陌生：一群人在滑板上飛馳，他們可能是在並非專為滑板設計的場地，也可能是在公園中專門為滑板和其他類似活動劃出的區域。對於不滑板的旁觀者來說，這些滑板者似乎是在將自己拋上滑板，衝上邊緣，並在滑板底部的轉向裝置（即滑板卡車）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們也可能從這些邊緣跳下，並在空中翻轉滑板。有些滑板者則在看似空蕩的游泳池中快速穿梭，再次發出摩擦、滑動的聲音，偶爾還會飛出或重新進入這個類似泳池的地面凹陷。

對於不滑板的旁觀者來說，令人困惑的是，許多滑板者在嘗試完成某個動作時常常失敗。結果可能是他們多次摔倒，甚至看似受傷。但旁觀者無疑會注意到，只要滑板者沒有因失敗而無法動彈，他們就會在失敗後重新站起來，再次嘗試。更重要的是，旁觀者可能會發現，某個滑板者在當天始終未能成功，甚至顯得相當沮喪（或許還會憤怒地扔下滑板並大聲咒罵）。如果這位假設的旁觀者改天再次回到同一地點，他們可能會看到同一位滑板者仍在嘗試同樣的動作，卻依然未能成功。這自然會讓旁觀者質疑，為什麼滑板者要一再嘗試，卻始終失敗。這也引發了關於這種嘗試是否合理，以及滑板是否是一項毫無意義的活動的疑問。滑板者的時間是否應該花在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如果滑板者比其他滑板者年長許多，例如已經50多歲，他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這種活動上？滑板不是孩子的遊戲嗎？為什麼不選擇更符合年齡的活動，例如高爾夫或草地保齡球？

雖然旁觀者可能認為滑板者是在浪費時間於幼稚的追求，但這種看法是否合理？事實上，滑板者繼續滑板並嘗試完成動作的理由是充分的。我認為，他們的活動並非表面上看來那樣毫無意義。要理解這一點，或許需要探討哲學中關於行動解釋與價值理論的交集。

將滑板者的情境與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相比，可能會有所啟發。簡而言之，西西弗斯因對諸神犯下多項罪行而被懲罰，永遠將一塊巨石推上山，而每當他接近山頂時，巨石又會滾回山腳。至少從公元1世紀起，哲學家們便從這個神話中汲取教訓，普遍認為它代表了看似有意義的努力的徒勞。法國哲學家Albert Camus在1942年的文章中進一步指出，這個神話象徵了人類存在的荒謬性。1970年，美國哲學家Richard Taylor則認為，從宇宙的角度來看，我們所做的事情並無持久的意義，因此任何活動的意義都是純粹主觀的。

在《Meaning in Life and Why it Matters》（2010）一書中，美國哲學家Susan Wolf反駁了Taylor的觀點，認為即使西西弗斯感到滿足，由於他所從事的活動的本質，這種滿足感也是不合理的。她認為，一個活動或目標的意義不僅取決於參與者是否感到滿足，還取決於這種滿足感是否與活動或目標相稱。而這種滿足感只有在活動或目標本身具有客觀追求價值時才是相稱的。

那麼，什麼會使一個活動或目標具有客觀追求價值？Wolf承認，確定客觀追求價值並不容易，這是一個發現的過程。一種可能性是，如果從事某項活動有助於培養美德，那麼這項活動就具有客觀追求價值。我認為，只要一項活動通常有助於發展能夠促進而非阻礙個人及其互動物件繁榮的性格和智力特質，它便具有客觀追求價值。

在這個節點上，我們自然會問，什麼是個人或群體繁榮的特徵？我認為，個人或社會群體的繁榮程度取決於相關方的整體福祉是否處於積極狀態。他們運作良好。繁榮是多方面的，包括但不限於個人和群體的心理與身體健康。重要的是，個人和群體越是繁榮，他們就越快樂。如果這是正確的，那麼我們有理由斷言，確定一項活動或目標的客觀追求價值的一種方式，便是考慮它是否有利於個人及其所屬社會群體的繁榮。

如果一項活動或目標具有客觀追求價值，那麼支援這一事實的理由便為從事該活動提供了依據。也就是說，這些理由提供了支援該活動的規範性理由。規範性理由可以與動機性理由相對比。動機性理由解釋了某人為什麼要做某事，它們是促使行動者行動的主觀考慮。我假設，當行動者的某些動機性理由是對支援其行動的規範性理由的相稱回應時，這些動機性理由的獲取是理性的。當我們對自己或他人行動的解釋涉及對活動或目標的客觀追求價值的相稱回應時，我們便有了有意義的活動。重要的是，我認為行動者無需意識到他們對某事的渴望是對其渴望的活動或目標的相稱回應，活動才具有意義。這可能是他們後來才發現的。

無意義的活動常被稱為西西弗斯式的。滑板是一項西西弗斯式的活動嗎？乍看之下似乎是如此。再次考慮那位不斷嘗試某個動作，卻始終未能成功的滑板者。現在想像，這位滑板者在15歲時首次嘗試這個動作，到了50歲仍在嘗試。對於不滑板的旁觀者來說，這似乎毫無意義。但旁觀者的印象是錯誤的。

我們應該否認滑板者是在從事一項西西弗斯式的追求，因為他們滑板的動機是對一項具有客觀追求價值的活動的相稱回應。滑板者有理由滑板，因為這是一項有助於他們福祉的活動，並且可能使滑板者不僅能夠促進自身的繁榮，還能促進其更大社羣的繁榮。成功學會滑板並完成各種動作並非易事。在學習滑板或某個動作的過程中，滑板者培養了美德，特別是毅力與堅韌。每位滑板者透過想像可能的線路（即動作序列）並創造新動作，發展了創造力。這些美德隨後轉化為滑板者生活中其他層面的能力。我認為，這正是Seinfeld在與Rock的對話中所提到的「人生一課」的價值所在。

這並非滑板獨有的現象。任何涉及培養不易掌握的技能的活動都會產生類似的結果。但這一點在滑板中並未被不滑板者廣泛認識。再次考慮那位不滑板的旁觀者，看著滑板者嘗試某個動作並失敗，然後再次嘗試，甚至可能始終未能成功。旁觀者可能不喜歡滑板，甚至認為它毫無意義。但他們需要為滑板者提供一個理由，解釋為什麼他們應該「長大」並停止滑板。而滑板者則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這種建議，他們對滑板的渴望是對這一事實的相稱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