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AI日記對話：探索內心的資料之旅
在「量化自我」的時代，我們習慣用資料來分析身體與行為，從步數、睡眠到卡路里消耗，這些數字似乎能揭示健康與幸福的秘密。然而，心靈的奧秘卻不像身體那樣容易被量化。它超越了Fitbit、Garmin等穿戴裝置的範疇，但如今，隨著人工智慧（AI）與大型語言模型（LLMs）的崛起，或許我們終於有機會透過新興的AI日記應用程式，深入探索內心的情感世界。
這些AI工具不僅能從心率與卡路里中提取資訊，更承諾能從我們的希望與夢想中挖掘洞見。它們聲稱能幫助你發現生活中忽略的細節，並為一切賦予意義。透過這些工具，你可以被一個基於大量資料訓練、可能比你更聰明的存在「看見」與「理解」。但這一切的前提是，AI需要進入記錄情感自我的領域——它需要閱讀你的日記。
日記，從紙筆時代開始，就是「量化自我」運動的先驅。澳洲弗林德斯大學的自傳研究學者Kylie Cardell指出，美國開國元勳班傑明·富蘭克林就曾用日記記錄自己的情緒與失敗，並將其視為是否達成目標的資料。三百年後的今天，寫日記已成為廣受推崇的自助工具，被認為能幫助人們達成目標、解決關係問題、療癒創傷，甚至提升思考能力。
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心理學家James W. Pennebaker表示，將經驗轉化為文字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事件，並引發一系列心理過程與改變。三十年前，他開啟了關於「表達性寫作」心理益處的研究，這項研究深深影響了當今的日記倡導者。Pennebaker認為，寫日記之所以有用，不僅在於它能幫助我們轉化、框架與討論經驗，更因為日記不會帶來社會性的評判。
然而，與自己對話雖然私密，卻也可能讓人感到孤獨，因為你永遠無法逃脫自己的視角。這正是新型AI日記的吸引力所在——它們結合了個人寫作的坦誠與機器分析文字的能力，旨在強化自我理解與自我提升。這是一種透過資料分析來改善生活的方式，只不過這次的資料來自內在經驗的模糊主觀性，是為靈魂量身打造的「量化自我」。
作為一名長期使用Fitbit、記錄每日體重、甚至將日常事件編織成資料視覺化布料的人，我也曾是日記的忠實擁躉。從2004年開始，我便持續記錄自己的思想與感受。最近，我從這龐大的日記庫中提取了一篇關於移居紐約十週年的舊文，並將其貼入三款AI日記應用程式——Rosebud、Insight Journal與Mindsera，進行測試。
Rosebud與Insight Journal試圖以治療式的語言「驗證」我的經驗，稱讚我的「強烈」與「不可思議」的軌跡，並鼓勵我反思自己的改變，擁抱「自我發現與成長的旅程」。這些應用程式將孤立的日記寫作轉化為一種類似與聊天機器人進行治療的社交體驗。而Mindsera的回應則更為複雜，它聲稱我的文字包含50%的焦慮、30%的恐懼與20%的愛，並基於此提供了一種類似生成式AI的「星座運勢」。
儘管這些回應看似精準，但它們卻讓我感到有些空洞，像是心理學中的「巴納姆效應」——看似針對個人，實則泛泛而談。或許這是因為AI需要從大量日記中提取資訊，才能提供更深入的洞見。作家Dan Shipper就曾上傳十年的日記，並向自己的日記機器人提問，雖然有些回應重複且無用，但關於「為什麼關係結束」的問題卻產生了令人驚嘆的結果。
然而，與Shipper一樣，我也對將太多私密內容交給商業技術感到猶豫。儘管我擁有數千篇日記，但隱私問題讓我卻步——這正是日記的優勢之一。最終，我決定上傳2013年6月的所有日記，這是我移居紐約並與當時的男友同居的月份。Mindsera的分析指出，當時的我「難以接受他人有過去」，並「渴望伴侶的保證與認可」，這些洞見雖然部分來自日記本身，但應用程式敢於指出我性格中不那麼討喜的部分，仍讓我印象深刻。
然而，這種基於資料與演算法的判斷也帶來了一種現代化的危險——我們可能過度賦予它們權威性。挪威卑爾根大學的數位文化教授Jill Walker Rettberg指出，人們可能會「編輯自己的經驗以符合資料」，甚至重新敘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來迎合資料，而非信任自己的記憶。我也可能陷入了這種「資料主義」的陷阱。
儘管如此，我仍被AI這面鏡子吸引，渴望瞭解機器如何解讀我的內心世界。Pennebaker雖然對這些工具的創始人背景缺乏透明度表示擔憂，但他也認為AI在這領域的發展「令人著迷且充滿希望」，尤其對社交孤立者可能有所幫助。
關鍵在於，我們必須記住自我是複雜且混亂的，不應將所有解釋權外包給機器，也不該將統計分析誤認為神聖啟示。即使技術不斷進步，我們也應避免在追求自我提升的過程中抹殺自己——也就是放棄自己的解釋權。此外，我們也應對日記本身的影響力保持現實態度。這些工具最令人失望的部分在於，即使分析看似準確，可操作的建議卻往往是適用於任何情況的顯而易見的建議。
最終，我從這次AI日記實驗中學到的最重要一課是：無論是否藉助AI，內省都只能帶我們走這麼遠。改變我生活所需的不是更多的分析火力，而是來自年齡、朋友、更好的關係與勇氣的成熟與力量——這些都是存在於我腦海之外的現實世界的經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