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海默症：生命的第二童年
在某些文化中，生命被視為從出生到死亡的單向旅程，我們不斷前進，永不回頭。然而，在其他文化中，生命卻是迴圈的，一個永無止境的輪迴。我們生、死，然後再生。佛教稱這種迴圈為「輪迴」，道教則稱之為「輪迴」。這些概念雖然源自古老的宗教與經典，但即使不信仰宗教，我們也能體會生命的迴圈性。對許多人來說，這只是一種存在的方式。當我們以哭泣的嬰兒姿態來到這個世界時，我們一無所知，甚至沒有自我意識。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看見、聽見並學習，逐漸形成「我」的概念，並為這個「我」而活。最終，我們死亡，或者說我們的肉體死亡，歸還我們所學的一切，再次成為一張白紙，或許在另一個身體中重生。
這種生命迴圈的觀念，能夠幫助我們在面對生命的困境與脆弱時保持平靜。它讓我們理解古希臘劇作家阿里斯托芬所說的「老人是兩次孩童」，以及莎士比亞所說的「老年是第二次童年」。正如道家思想家莊子所言：「方生方死」，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開始即是結束，結束即是開始。
這種古老的智慧與現代神經科學對失智症與阿茲海默症的研究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紐約大學醫學院的精神科醫師巴瑞·瑞斯伯格提出了「逆生成」（retrogenesis）理論，用以解釋阿茲海默症患者的退化過程。根據這一理論，阿茲海默症患者的退化順序與兒童的正常發展順序相反。兒童最先學會的能力，患者最後失去；兒童最後學會的能力，患者最先失去。開始即是結束，結束即是開始。
這不僅僅是哲學上的思考，科學證據也支援這一理論。在阿茲海默症中，我們通常觀察到兩種能力的逐漸退化：認知能力與功能能力。認知能力包括注意力、記憶、語言與定向能力，而功能能力則是指執行日常生活任務的能力，如穿衣、吃飯、購物與理財。研究人員使用多種工具來評估這些能力，例如用於評估認知能力的「簡易智慧測驗」（MMSE），以及用於評估功能退化的「失智症日常生活活動訪談」（IDDD）。
2012年，研究人員使用這些工具比較了148名老年參與者與181名兒童的認知與功能能力，結果發現阿茲海默症患者的退化順序與兒童的發展順序高度相似。早期阿茲海默症患者的認知能力相當於六至七歲的兒童，隨著病情惡化，其能力逐漸退化至五歲、四歲甚至更低。功能能力的退化也呈現類似的模式，輕度至中度患者的表現相當於七至四歲的兒童，而重度患者的能力則低於四歲兒童。
即使在情感發展上，童年與阿茲海默症之間也存在反向關係。例如，二至五歲的兒童傾向於用發脾氣與言語爆發來表達挫折，而處於相應階段的阿茲海默症患者也有類似的表現。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反向關係？大腦中的哪些機制解釋了這一現象？在童年與成年早期，大腦的發展並非均勻的過程。它從所謂的「原始」區域開始，這些區域負責基本功能，如處理視覺資訊（視覺皮層）或感知觸覺與溫度（體感皮層）。更高階的腦區，如負責推理與解決問題的額葉，則在後期成熟。在阿茲海默症中，大腦的損傷順序與此相反。患者首先失去高階能力，如記憶、語言與推理，但較長時間保留視覺、感覺與運動技能。
研究人員推測，這種「先入後出」的模式與軸突有關。軸突是神經元延伸出的細長纖維，類似大腦的電線。軸突需要被髓鞘包裹以保護其功能，而髓鞘的發展並非同時進行。負責感覺與運動功能的軸突首先被髓鞘包裹，並隨著時間累積更厚的髓鞘，使其更不易受損。相比之下，負責高階能力的軸突在後期才被髓鞘包裹，且保護層較薄，因此更容易在老年時受損。當這些軸突受損時，神經元之間的訊號傳遞變慢或中斷，異常蛋白質沉積擴散並導致神經元死亡，相應的腦功能喪失，童年因此逆轉。
儘管逆生成理論有其科學依據，但它並非完美無缺。例如，兒童的基本能力與複雜能力是同時發展的，而阿茲海默症患者則先失去複雜能力，基本能力則持續更久。此外，語言能力的退化也並非完全可預測，某些晚期患者仍能保留幽默、諷刺等後期發展的語言能力。
從病理學角度來看，阿茲海默症的退化可能由多種因素引起，如β-澱粉樣蛋白的累積、異常蛋白tau的擴散，或腦代謝功能障礙。因此，逆生成理論只是眾多解釋之一，雖然其大體模式得到支援，但細節仍需修正。
然而，即使逆生成理論並非完全正確，它仍然能為我們提供一種看待阿茲海默症的新視角。正如我們不需要信仰佛教或道教來體會生命的迴圈性，我們也不需要完全依賴逆生成理論來為患者設計照護計畫。無論是新生兒還是阿茲海默症患者，他們都能從溫柔的聲音與擁抱中獲得安慰，即使他們無法理解「我愛你」這句話。正如我們讚美學步兒童的努力，我們也該讚美母親的歌聲，而非挑剔她的廚藝。我們可以讓患者自由行走與探索，並尊重他們的需求，而不是用藥物或束縛來限制他們。
阿茲海默症無疑是一種殘酷的疾病，但我們可以改變我們對它的態度與處理方式。如果我們願意放棄生命必須線性進展的固執信念，那麼當我們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我們自己開始退化時，我們可以將其視為新迴圈的開始。在這第二童年中，我們並未失去滿足的能力，只是不再執著於追求滿足。當我們的意識逐漸模糊，我們並非失去什麼，而是回歸到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當我們深愛的人進入他們的第二童年，我們並非失去他們，而是獲得另一個機會去愛、讚美與接納，因為他們正走向生命的結束與開始。方生方死，開始即是結束，結束即是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