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貴族到無政府主義者:彼得·克魯泡特金的互助革命
186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宣佈解放農奴,五年後,三位俄國科學家憑藉一位通古斯獵人用刀刻在樹皮上的地圖,踏上了探索西伯利亞東部無盡山野的旅程。他們的目標是找到一條連線勒拿河金礦與外貝加爾地區的直接通道。這次探險不僅改變了人們對北亞地理的認知,更為後來的中東鐵路鋪平了道路。然而,對於其中一位探險者——彼得·克魯泡特金而言,這趟旅程更是他重新詮釋演化論、並為社會革命奠定理論基礎的起點。
克魯泡特金,這位出身俄國精英軍事學院的貴族,於1866年與動物學家朋友伊凡·波利亞科夫及地形學家馬斯金斯基一同啟程。他們乘船騎馬,抵達了提科諾-扎東斯克金礦,隨後在十名哥薩克騎兵、五十匹馱運物資的馬匹,以及一位二十年前曾走過此路的尤卡吉爾遊牧嚮導的陪同下,繼續前行。克魯泡特金與波利亞科夫,兩位充滿熱情、好奇心旺盛且博學的年輕人,原本期待能在這片荒野中找到達爾文《物種起源》中所描述的競爭證據,然而,他們的期待卻落了空。
克魯泡特金在往後的數十年中持續探討這一矛盾。他透過觀察與廣泛閱讀,確信自己在西伯利亞所見並非特例,而是普遍現象。1860年代,他目睹成千上萬的麋鹿聚集在阿穆爾河最窄處,共同渡河以躲避早來的雪災;1882年,他在布萊頓水族館看到一隻翻倒的螃蟹,被同伴們合力救起。克魯泡特金收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例子,描述螞蟻、蜜蜂、獵鷹、羚羊、海豹等動物的互助行為。他寫道:「這些行為證明瞭互助在自然界中的普遍性。」
克魯泡特金無法將自己完全投入科學發現的「至高喜悅」中,因為他周遭所見的盡是「苦難與為了一塊發黴麵包的掙扎」。1872年,他在瑞士接觸到無政府主義,深受汝拉地區鐘錶匠們的平等友誼所感動。回到俄國後,他加入了柴可夫斯基革命圈,秘密傳播地下文學,並以農民鼓動者「波羅丁」的身份向聖彼得堡的工人演講。他的宣傳活動使他入獄,但在同伴的幫助下,他於1876年成功逃脫。1883年,他再次成為政治犯,這次是在法國。這段監禁期間,他開始系統性地回應世界各地對達爾文理論的不同解讀。
在英國,生物學家託馬斯·赫胥黎迅速成為「達爾文的鬥犬」。赫胥黎認為人類本性殘酷且競爭激烈,社會性僅是基於自利的表面現象。1888年,赫胥黎發表了悲觀的論文《生存鬥爭及其對人類的影響》,克魯泡特金隨即對其「自然如角鬥場」的觀點展開反擊。此時,克魯泡特金已在英國定居,並在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圈中聲名鵲起。他透過國際左翼媒體推廣政治理念,並創辦了倫敦期刊《自由》,同時也為科學期刊撰稿維生。
1890年至1915年間,克魯泡特金在一系列跨學科論文中,結合生物學、社會學、歷史學與人類學,論證物種如何透過組織與合作克服自然環境,確保生存。1902年,他將前八篇論文集結成書,名為《互助:進化的一個因素》,書中描述了從微生物到哺乳動物、從古代到現代社會的互助行為。克魯泡特金試圖還原達爾文的原意,並呼籲將同情視為「進化的強大因素」,為人類透過自願重組社會、建立社羣與自給自足的原則來克服競爭鬥爭的政治願景鋪路。
克魯泡特金的思想在當時常被忽視,但如今許多生物學家認為他為後續關於利他主義與互利共生的研究奠定了基礎。社會運動者與無政府主義者則擁護他對競爭政治價值的強力反駁。克魯泡特金終其一生將科學與無政府共產主義結合,《自由》期刊也持續推廣互助理念。儘管無政府主義在世紀之交面臨困境,但克魯泡特金的理念仍滋養了無數自發性運動,如「共同救濟」與「佔領運動」。他的繼承者們歡呼著新口號:「團結,而非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