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癇發作讓我重新認識大腦的神奇
那是個酷熱難耐的夏日,我在科羅拉多州波德市走進一家小雜貨店想買瓶水。當時我正要去大學上課,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暈、噁心、混亂——我以為只是脫水。但當我站在飲料櫃前,這種暈眩感突然轉變成更深刻的體驗。就像火箭衝破大氣層進入軌道,我彷彿漂浮在一個超現實的靜默空間中。恐慌逐漸蔓延,因為我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什麼,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我的大腦正被異常放電風暴吞噬。控制語言、視覺、記憶和空間感的神經迴路全亂了套。這是一種先兆發作,癲癇正快速席捲我的大腦。隨著發作擴散,我的意識開始扭曲變形——周圍環境充滿鮮活的彩色能量、冰箱運轉聲分解成多層次音訊、身體燃燒著某種奇特的快感。但在這些夢幻感受中,也夾雜著尖銳的恐懼:我像琥珀中的蒼蠅般凝固在時空裡,無法動彈思考。
這是我2011年兩次強直陣攣發作(俗稱大發作)的前奏。與侷限性發作不同,大發作會同時影響大腦兩個半球。每次發作都是深刻的轉化體驗,既創傷又充滿啟發性。19歲的我首次意識到身體竟會背叛自己,醫生也找不出確切原因,只能活在隨時可能倒下的恐懼中。
但奇怪的是,我開始對那次先兆發作產生某種迷戀。雖然失去意識倒地抽搐的畫面仍讓我害怕,但在意識崩解前那些閃耀的解放時刻,平日盤旋不去的思緒——過往記憶、當下焦慮、未來恐懼——全都靜默了。這種體驗讓我既恐懼又著迷,原來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自我意識與身體控制權,竟能如此輕易被剝奪。
歷史上,癲癇始終引發人類矛盾的想像。古巴比倫人認為這是被長角蛇舌惡魔附身,古希臘語epilambanein(被攫住)成為現代醫學名詞的詞源。但某些文化如蒙古北部原住民,卻將癲癇視為薩滿通靈的證明。這種文化詮釋的兩極化,恰似患者對自身病症的矛盾感受。
有些癲癇患者會在發作時體驗極樂甚至神聖之愛。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曾描述他的欣快發作:「我真的觸碰到了上帝⋯⋯相信我,就算用生命所有歡愉來交換,我也不願放棄這種體驗。」現代神經學家德文斯基指出,癲癇就像用不同琴鍵彈奏大腦,可能引發從恐懼妄想直到宗教體驗等各種意識狀態。
36歲的癲癇患者克蘭朵告訴我,她的發作像是「脫離肉體的自由靈魂,能抵達超凡存在層面」。而患者賽勒則經歷過兩種極端:有時她會聞到腐肉味並被末日感籠罩;有時卻突然置身梵谷畫作般的絢麗世界。這些案例顯示,癲癇體驗取決於大腦受影響的區域。
服用抗癲癇藥物後,我的症狀終於停止。但那些短暫的發作已徹底粉碎我對心智控制的幻覺。我開始敬畏大腦既神奇又脆弱的本質——800億個神經元精密協作才能維持正常意識,而這個系統竟可能瞬間崩解。過去我總幻想自己是意識交響樂的指揮,現在才明白自己其實是那首樂曲本身。
這種覺悟最初帶來恐懼,後來卻轉化為驚嘆。雖然仍會焦慮於無法控制的事物,但我學會專注於能做的事:照顧好自己,將焦慮轉化為動力。這段短暫的神經系統異常經歷,最終引領我走向科學寫作之路。就像歷史上的人們,我可以選擇將癲癇視為失控的噩夢,或是窺見更高意識狀態的視窗。兩者皆真,但我選擇聚焦後者——如今回想,那與其說是死亡,更像是一場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