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是迷思嗎？新研究挑戰幸福U型曲線

在工業化國家中廣為接受的「幸福U型曲線」並非放諸四海皆準。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的人類學家Michael Gurven的研究顯示，在許多非工業化社會中，幸福感呈現不同的模式，通常因身體機能衰退和社會角色減少而在晚年下降。

長期以來，有一種理論認為，人的主觀幸福感——通常被稱為「幸福」——在一生中遵循U型軌跡。如果將其繪製成圖表，這種模式會呈現出凹形，年輕時幸福感較高，隨著年齡增長逐漸下降，並在中年達到最低點——即所謂的「中年危機」——然後在晚年再次上升，這看似有些違反直覺。

對於生活在富裕工業化社會的人來說，這種模式可能並不陌生。年輕時的無憂無慮往往被成年後的壓力和焦慮所取代，隨後在晚年可能再次迎來幸福感的回升。這種回升可能源於多種因素，包括生活的穩定性、對生活的接納與欣賞，以及更成熟的關係等。

然而，根據Gurven的研究，幸福的U型曲線並不像先前假設的那樣是人類的普遍現象。在《科學進展》期刊上發表的一篇論文中，Gurven與國際合作團隊指出，在非工業化社會中，主觀幸福感有時呈現U型，但更多時候是平穩的，甚至呈現倒U型——即幸福感在中年達到高峰，隨後在晚年下降。

Gurven強調，理解人類主觀幸福感的變異性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全球人口老齡化的背景下。如果我們預設幸福會遵循某種軌跡——例如認為老年人在晚年對生活更滿意——但實際上這種預設在許多地方是錯誤的，甚至相反，這將對全球健康和照顧老年人的需求產生重大影響。

Gurven對主觀幸福感的研究最初只是興趣使然。他的主要研究領域集中在狩獵採集和農業社會的生活與健康，特別是玻利維亞亞馬遜地區的Tsimane和Moseten族群，他與這些族群合作了數十年。但當他了解到U型幸福曲線時，這引發了他的思考。

「這與我多年來與農村生計型人口合作的印象並不相符，」他說。「這聽起來不對，而且肯定不是人類的普遍現象。」

為了驗證他們的假設——即幸福曲線在農村、以生計為導向的社會中更具變異性，研究人員結合了三項研究，建立了迄今為止最大的非工業化人口幸福感年齡分佈資料庫。

第一項研究涵蓋了三個原住民群體：非洲的Baka和婆羅洲的Punan狩獵採集者，以及Tsimane的園藝農民，以瞭解他們如何評價自己的主觀幸福感。第二項研究採取了更廣泛的橫斷面視角，分析了來自23個低收入國家的森林使用者的主觀幸福感報告；這些資料讓研究人員能夠調整許多可能解釋年齡效應的變數。第三項是一項縱向研究，追蹤了Tsimane族群中抑鬱症的變化，這讓研究人員能夠評估在橫斷面觀察到的模式是否在長期追蹤同一群體時仍然成立。

綜合這些研究結果，研究人員發現，關於中年低谷和主觀幸福感與年齡之間的U型關係的證據並不明顯。相反，他們發現更多證據表明，幸福感在中年後下降，這與身體機能衰退、健康狀況惡化以及社會網路參與減少有關。

「這些不同群體的共通點是，他們都是農村人口，且他們的生計更多地依賴於自給自足，而非市場或服務業，」Gurven解釋道。「他們依靠身體勞動來賺取收入，因此健康的身體是謀生的關鍵。」他還補充，他們的主觀幸福感通常與被他人重視的程度有關。他們能否為家庭、鄰居和社羣提供食物、收入和其他服務至關重要，因此當這些社會中的人身體機能衰退時，他們的幸福感可能會下降。

相比之下，工業化的北半球社會擁有制度化的社會安全網，如健康保險、工傷賠償和正式退休制度，或者從事較少依賴體力的職業。這些條件可以幫助城市和工業化社會中的人克服身體老化帶來的一些挑戰，Gurven指出。

「如果你處於一個舒適的位置，能夠反思並利用多年的智慧，即使健康狀況下降並失去一些社會角色，你可能仍然感到幸福，」他說。「你會欣賞現狀。但在許多地方，僅僅保持積極的心態可能並不足夠。」

研究人員的結果與U型幸福曲線之間的差異，反映了人類研究缺乏多樣性，Gurven表示。十多年前，研究人類心理學時依賴有限樣本的現象被稱為「WEIRD問題」——來自西方、受過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國家的人仍然是社會科學研究的主要物件。

「U型幸福的概念源自北半球城市國家的研究，」Gurven解釋道。儘管幸福感研究現在涵蓋了超過一百個國家，但參與者仍然主要來自城市地區，或者僅限於擁有手機或網路的人。

像Gurven及其同事這樣的研究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它們揭示了生態和文化在塑造人類心理學中的廣泛作用；從實際角度來看，它們也將注意力集中在世界上一些較脆弱地區未滿足的健康需求上。

「隨著全球老齡化，我們現在看到更多關注慢性疾病，如心臟病和糖尿病，這些疾病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的老年人中日益普遍，」他說。「這很好，但為了確保健康老齡化的公平性，我們真的需要更好地理解和監測各地老年人的整體生活品質。」

參考文獻：Michael Gurven等人，《非工業化人口一生中的主觀幸福感》，2024年10月23日，《科學進展》。DOI: 10.1126/sciadv.ado0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