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語言，換個自己：多語者的身份變形記

當我坐上飛往波隆那的班機，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即將回到家鄉。無論是耳邊輕聲細語的義大利文，還是帶著濃濃口音的玩笑話，甚至是孩子們那熟悉的語調與笑聲，這些聲音都讓我瞬間回到過去的時光。作為一個在臺灣生活超過十年的義大利人，每當我回到義大利，總會感受到自己身份的多重轉變。

當初，我帶著一張單程機票，剛從大學畢業就來到臺灣，原本計畫只待六個月學習中文，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十多年。我在臺北完成了中文課程，取得了碩士學位，並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逐漸在這裡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然而，每年回義大利探親時，我總會發現自己在不同語言間切換的過程中，彷彿也切換了不同的身份。

在臺灣，中文是我的工作語言，也是與熟人和陌生人日常互動的媒介。儘管已經學習了十多年，當我試圖用中文與他人建立更深層的連結時，仍感到某種限制。對我來說，用中文表達自己就像被困在一個不那麼流暢的版本中，無法像用義大利文或英文那樣自然地捕捉細微的情感與想法。這種「缺失感」讓我時常感到挫敗。

然而，這種語言切換的體驗並非全然負面。事實上，它也可能成為一種解放。當我用英文表達時，我發現自己變得更加直率和外向，甚至敢於嘗試在義大利文中讓我感到焦慮的事情，例如登上舞臺表演。這種「第二語言」的抽離感，讓我能夠突破母語帶來的社會束縛，展現出一個不同版本的自己。

這種現象在許多多語者身上都很常見。一項針對超過一千名多語者的調查顯示，65%的人表示在使用不同語言時，感覺自己像是「不同的人」。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語言的自然度上，還包括態度、情感表達方式等方面的變化。研究還發現，使用不同語言時，人們的性格特質也會有所改變。例如，西班牙語和英語雙語者在用英文回答性格測試時，通常會表現出更高的外向性、親和性和責任感。

更有趣的是，這種性格轉變不僅是自我感知，也可能影響他人對我們的看法。一項針對香港粵語和英語雙語者的研究發現，當他們用英文與華裔面試官交談時，觀察者認為他們比用粵語時更外向、自信和開放。這讓我開始思考：我的語言是否也在無形中塑造了他人對我的印象？

這種語言與身份的互動，可以從「文化框架轉換」的角度來理解。當我們在不同的語言和文化環境中切換時，會不自覺地調整自己的行為，以符合當下的社會規範。例如，在臺灣的文化背景下，忠誠和勤奮可能成為個人特質中特別突出的部分；而在美國，自信和主動性可能更受重視。這種調整並非虛偽，而是一種適應性的表現。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完全適應新的語言規範。有些語言學習者會刻意抵抗某些母語者的習慣，這種現象被稱為「語用抵抗」。例如，在臺灣，女性在某些場合被期待使用較高的音調，並在句尾加入「喔」、「啦」、「耶」等語氣詞，以增添語言的俏皮感。但對我來說，這種表達方式從未感到自然，因此我常被說「中文聽起來像男生」。

最終，多語者需要在語用能力和語用抵抗之間找到平衡，並在學習過程中不斷嘗試不同的社會身份。每一次的社互動動、觀察和經驗，都為這種動態平衡增添新的元素。這種「戴上不同面具」的體驗，不僅可以將潛在的不安轉化為樂趣，甚至可能成為自我實現的契機。

當我在撰寫中文論文時，由於語言的不完全流利，反而讓我擺脫了學術工作中一直困擾我的完美主義。最初感到的「缺失」，最終成為自我成長的機會。這種在不同語言間切換身份的體驗，雖然並非普遍，卻為我們提供了窺探人類適應能力的視窗。透過觀察和反思這些轉變，多語者可以將看似挑戰的語言切換，轉化為自我探索與成長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