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與遺忘：記憶與情感的重新解讀

「原諒與遺忘」這句俗語，似乎暗示著原諒必須伴隨著遺忘，或者讓過去的錯誤從記憶中消失。然而，杜克大學的記憶研究學者兼哲學家菲利佩·德布里加德（Felipe De Brigard）對此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這種說法可能過於簡化了原諒的本質。

德布里加德在哥倫比亞長大，這個國家經歷了超過50年的內戰，造成至少22萬人死亡，其中80%是平民。1980年代，他在波哥大度過童年，親眼目睹了毒品集團、軍隊、遊擊隊和準軍事組織之間的衝突。炸彈襲擊司空見慣，許多人因此喪生或受傷。從1996年到2005年，平均每8小時就有一人被綁架。德布里加德回憶道：「許多同學的父母被綁架，有些人再也沒有回來。我的童年好友在一次綁架未遂後，不得不倉促逃離哥倫比亞，我甚至沒機會跟她道別。」

2016年，哥倫比亞簽署和平協議後，《衛報》採訪了當地民眾，許多人提到原諒的重要性。一位23歲的年輕人表示：「只有透過包容與原諒，我們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國家。」然而，原諒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如果遺忘是原諒的關鍵，那麼在這樣的背景下，原諒可能會更加困難。

德布里加德去年獲得一筆研究經費，旨在探討原諒與記憶之間的真正關係。當人們原諒時，是否因為他們對過去的錯誤記憶已經模糊？這意味著未被原諒的事件可能會被更清晰地記住，而原諒的錯誤則可能被淡忘。然而，德布里加德提出了另一種解釋：原諒更像是情感重新評估。這種重新評估涉及重新定義事件的意義，以改變其情感影響。在日常生活中，這可能包括從新的角度看待挑戰性經歷，從而減少憤怒、焦慮或悲傷。它改變了人們對事件的情感反應，但並未改變記憶中的細節。

德布里加德認為，這是一種「記憶軟化」而非「記憶修改」。當記憶被軟化時，「你可能仍然記得事件的真實情況，但當你回憶時，你不會像以前那樣感到負面或強烈。」如果原諒與重新評估相似，那麼遺忘就不是必要的：事件的記憶不必變弱，人們也能原諒。

為了驗證這一點，德布里加德進行了一系列線上實驗。他請參與者回憶過去10年中，他人對他們造成情感或身體傷害的事件。一些人被要求回想他們原諒加害者的時刻，另一些人則回憶未原諒的事件。結果顯示，兩組人在記憶細節上並無差異。然而，那些表示已原諒加害者的人，在回憶事件時情緒強度較低，並認為這些錯誤對他們當前生活的重要性較低，也不那麼核心於他們的身份。此外，這些人也表現出較低的報復慾望和較少的避免加害者的需求。

德布里加德計劃將類似實驗帶到哥倫比亞，包括北部蒙特斯德瑪麗亞地區的暴力倖存者，以及波哥大未直接受影響但認識受害者的民眾，並與美國的對照組進行比較。他相信，這項研究將繼續揭示記憶減弱與原諒之間的關係，以及原諒如何涉及改變個人經歷的情感層面。

德布里加德指出，有些人想要原諒，並且能夠原諒；有些人則不想原諒，也無法原諒；還有一群人想要原諒卻做不到。他說：「人們尋求的是那些已原諒者所獲得的安慰。」如果原諒通常涉及對事件的情感重新評估，那麼即使不原諒，人們也可能透過學習情感重新評估策略來獲得類似的安慰。例如，時間距離法是一種重新評估策略，它鼓勵人們想像未來對事件的感受，從而減少當前的負面情緒。

德布里加德總結道：「我認為有些過錯是不可原諒的，我們也沒有道德義務去原諒它們。然而，原諒的心理效果可能值得追求。」透過其他重新評估策略，那些既無法忘記也無法原諒的人，或許仍能找到通往內心平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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