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流動與非二元：自古以來的多元面貌

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古希臘，從前殖民時期的印度到中世紀的倫敦，性別從來就不僅僅是二元對立的。在我家鄉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館一樓的希臘與羅馬雕塑展廳中，有一座引人入勝的雕像。這座優雅的白色大理石雕刻可追溯至公元二世紀，呈現出一個半男半女的人物形象。這座雕像描繪的是赫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他是希臘神話中赫爾墨斯與阿芙蘿黛蒂的後代，一個在古希臘被崇拜的非二元性別存在。這件藝術品提醒我們，性別的多樣性並非現代社會的產物，而是人類歷史中早已存在的一部分。

作為一個物種，我們往往認為現代人與遠古祖先截然不同，認為新思想、哲學和生活方式是隨著時間不斷被引入的。然而，近年來逐漸受到關注的性別非二元認同與性別流動現象，其實並非新鮮事。對於那些不認同簡單的男女二分法，或感到自己生錯性別的人來說，他們的經歷在歷史中早有先例。儘管這些話題在過去很少被公開討論，但證據顯示，非二元認同、性別流動與跨性別現象與人類歷史一樣悠久。它們與同性戀一樣，都是人性中自然且正常的一部分，儘管後者在許多地方仍未獲得平等對待。

「你說得完全正確，」酷兒跨性別作家兼學者基特·海亞姆（Kit Heyam）表示。他的著作《在我們成為跨性別之前：性別的新歷史》（2022年）在《紐約時報》等媒體中獲得了高度評價。「整個辯論都圍繞著這是一種現代現象的觀點，」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們被視為一種新趨勢，不值得認真對待，或者被視為一種新威脅，需要制定新法律來保護社會免受我們的影響。」實際上，我們當代對性別的觀念——即性別是固定且與生理性別絕對繫結的——在歷史上許多地方對我們的祖先來說，可能顯得非常陌生。

早在至少6,000年前，美索不達米亞（現今的伊拉克）就出現了已知最早的複雜文明。美索不達米亞人不僅發明瞭最早的書寫系統（楔形文字），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與我們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生活在城市中，送孩子上學，從事日常工作，並享受遊戲和音樂。他們還崇拜神祇，其中最為重要的之一是伊南娜（Inanna），她是天堂的女王，掌管性、戰爭與正義。伊南娜擁有改變人性別的能力，而她的信徒也以性別流動著稱。男性祭司（gala）會採用女性名字並使用女性方言歌唱，而加入節慶表演團體pilipili的女性則會經歷類似的轉變。

在印度，第三性別的存在至少有2,500年的歷史。在印度教神話中，羅摩（Rama）是重要的神祇化身之一。當羅摩被他的惡毒繼母逼迫離開王國時，他的忠實追隨者試圖跟隨他進入森林。然而，當羅摩命令「男人和女人，請擦乾眼淚離開」時，一群人留了下來——他們不屬於任何性別，耐心等待著他們的主歸來。這些被稱為「希吉拉」（hijaris）的人在印度教中佔有特殊地位，並在印度社會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然而，隨著殖民主義的到來，希吉拉的社會地位受到了嚴重損害，甚至在1871年被英國殖民政府正式宣佈為罪犯。

非洲作為人類的發源地，其歷史中也充滿了性別非二元性的例子。例如，來自現今迦納、布吉納法索和象牙海岸的達加巴（Dagaaba）部落，並不以解剖學來劃分性別，而是以「能量」為依據。對他們來說，一個人的「氛圍」決定了其真正的性別。在馬利的多貢（Dogon）部落中，人們認為每個人出生時都同時擁有男性和女性的特質。他們崇拜被稱為諾莫（Nommo）的祖先神靈，這些神靈本身就是雌雄同體的存在。

美洲原住民的「雙靈」（two spirit）概念也反映了類似的思想。他們認為，那些展現出多種性別特質的人是被雙重祝福的，因此受到高度尊重。即使是維京人這樣以男性氣概著稱的群體，也對非二元性別者有所認識並在某些情況下接納他們。北歐神話中的洛基（Loki）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經常在性別與性別角色之間轉換，甚至曾以擠奶女工的身份生活了數年。

即使在基督教傳統中，非二元性別的神的概念也並非新鮮事。英國國教會的一份官方宣告強調：「基督徒自古以來就認識到，上帝既非男性也非女性。」《聖經》中也有許多使用女性意象來描述上帝的段落。早在14世紀，英國的隱士與作曲家諾裡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就明確將上帝稱為母親。

回到古希臘，我們從羅馬作家馬克羅比烏斯（Macrobius）的記載中得知，在崇拜阿芙蘿狄忒斯（Aphroditus）的節日中，男性與女性信徒會交換服裝並扮演對方的性別角色。阿芙蘿狄忒斯後來被稱為赫馬佛洛狄忒斯，這個名字也衍生出了「雌雄同體」一詞。在古羅馬，甚至有一位被認為可能是跨性別的皇帝埃拉伽巴路斯（Elagabalus），他偏好使用女性代詞，並與一位男性戰車駕駛員建立了關係。

進入中世紀，我們也能找到許多性別非二元者的記載。例如，14世紀倫敦的一場審判中，一位名為埃莉諾·萊克納（Eleanor Rykener）的人因從事性工作而被起訴。然而，法庭無法確定她是否為女性，因為她曾以男性身份生活，後來轉變為女性。歷史學家認為，萊克納應被理解為現代意義上的跨性別者。

面對性別非二元性如此悠久的歷史，我們如何重新找到一個接納非二元或跨性別者的社會？海亞姆認為：「我們需要告訴孩子們，每個人的身體都不同，我們不必以特定的性別方式來標籤化他們。與其說『只有女孩是這樣』或『只有男孩是這樣』，我們可以談論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前進的一部分必須是避開在討論這些話題時不可避免的道德恐慌。海亞姆指出：「這始於對所有形式的性別非二元性採取更流動、實驗性且低壓力的態度，允許人們嘗試而不急於下結論，無論是『這只是一個階段』還是『你必須一輩子堅持下去』。僅僅允許人們在性別上自由探索，我認為這有能力解放每個人。」

在這個日益分裂的世界中，重新發現古老的思維方式，或許能讓我們走向一個更公平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