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智慧：從心臟、呼吸到腸胃，探索自我意識的根源

近年來，令人振奮的研究成果正逐步驗證古老的民間智慧：我們的自我意識深深根植於身體的器官之中。回想一下，當你最近一次感到「做自己」時，你是如何描述那種感受的？你可能會說「相信你的直覺」或「跟隨你的心」，而不是「用腦袋思考」。這些與腸胃或心臟相關的成語，或許曾被認為是過時的民間傳說，只是詩意的表達，而非科學的解釋。然而，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顯示，自我意識——即對自己是誰的認知——不僅依賴於大腦的運作，更與身體內臟的活動息息相關。

試想，即使你現在所處的環境、情緒或情境與20秒前或20年前截然不同，你仍會覺得自己在根本意義上是同一個人。這部分原因在於，正如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1890年）中所言，你始終能感受到「同一個身體」的存在，它散發著溫暖和親密感。除了做夢和意識改變的狀態外，所有有意識的體驗都伴隨著這種微妙但無處不在的身體自我意識。那麼，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它並非僅僅來自於身體的外觀，因為你可以花費大量時間和金錢改變外表，卻不會因此感到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相反，這種穩定的自我意識必然來自於更為穩定的源頭。而由於我們不僅從外部感受身體，也從內部感知它，內臟器官可能就是這樣的源頭之一。

事實上，內臟器官的一個顯著特徵在於它們經歷著穩定且可預測的生理週期。心跳、呼吸和腸胃收縮以規律的方式重複，維持著身體的溫暖和營養供應——這種生理平衡被稱為「體內平衡」。此外，這些週期都涉及周邊神經——尤其是迷走神經——向中樞神經系統傳送化學和電訊號。結果，中樞神經系統特定區域的活動與心臟、呼吸和胃腸的波動同步。儘管來自外部環境的感官印象時刻變化並逐漸消失，但大腦與內臟之間的這種聯絡卻是生理學上的永久特徵。你可以閉上眼睛、摀住耳朵、捏住鼻子或閉上嘴巴，但你無法切斷與腸胃的聯絡。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但你的內臟器官始終存在，不斷向大腦傳送訊號，在生命的宏大樂章中演奏著低音部。身體的內部是唯一一個你無法停止接收資訊的物件，也是你從出生到死亡始終能感受到的唯一物件。因此，內臟器官是建立和維持跨時間自我意識的關鍵候選者。

在過去十年中，研究人員開始進行實驗，以驗證這一假說是否經得起實證檢驗。例如，巴黎高等師範學院-PSL研究大學的一個團隊最近專注於「心跳誘發電位」（HEPs），即每當心臟跳動時，大腦產生的電訊號。如果心臟在自我意識中扮演角色，那麼這些對心跳的神經反應強度應該與一個人思考自己的可能性相關。在這項精緻的研究中，團隊讓參與者的思緒自由漫遊，同時監測他們的HEPs。不時地，一個視覺提示會讓參與者停止思緒漫遊，並報告他們當時是否在思考自己，以及思考的程度。研究人員發現，參與者進行主動的第一人稱思考（例如「我應該去肉店」）的可能性與大腦皮層中一個名為「腹側楔前葉」區域對心跳的神經反應強度呈正相關，而參與者思考自己（例如「我餓了」）的可能性則與「腹內側前額葉皮層」對心跳的神經反應強度密切相關。這似乎終於證實了長期被忽視的將心臟與自我聯絡起來的民間智慧。

除了心跳，呼吸也可能是自我意識的另一個來源。專注於呼吸是許多正念和冥想技巧的核心，這些技巧旨在培養自我意識，但支援呼吸與自我意識之間聯絡的實證證據卻出奇地少。因此，在我工作的實驗室中，我們測試了是否可能基於呼吸創造一種「呼吸化身」的幻覺。在這種幻覺中，我們讓實驗參與者戴上沉浸式虛擬現實頭盔，並配備一個特殊感測器，追蹤他們的呼吸並將其即時對映到虛擬身體上。當虛擬身體的呼吸與真實身體同步時，參與者表示他們感覺虛擬身體就是自己的，並且能控制它的動作。相反，當我們反轉呼吸模式，讓虛擬角色在參與者呼氣時吸氣，反之亦然，這種身體自我意識的感覺大大減弱。這些發現表明，呼吸實際上幫助我們感受到身體屬於自己。此外，這些結果也解釋了為什麼專注於呼吸的冥想者報告達到了更高程度的自我意識。

同樣地，我們有理由推測腸胃也對自我意識有所貢獻。「內臟」感覺常常展現出我們最原始的自我，揭示出我們最深的恐懼和慾望。然而，追蹤胃和腸的活動比監測心臟或肺部更具挑戰性。事實上，腸胃位於身體深處，呈現出扭曲且折疊的結構。部分解決方案是在腹部放置電極，記錄「胃電圖」，這是胃的等效於心電圖的測量方式，但記錄的是胃收縮而非心跳。最近，一個由法國和瑞士研究人員組成的團隊使用這種方法發現，當一個人休息時，特定大腦區域的能量消耗會隨著每次胃收縮而上下波動。這表明存在一個「胃網路」，監控著胃的活動。然而，這一網路是否如研究人員推測的那樣在身體自我意識中扮演角色，還是僅僅透過調節食物攝入來維持體內平衡，仍有待確定。此外，胃電圖並不適合測量腸道活動，也無法測量關鍵的腸胃引數，如溫度、壓力和酸度。要收集這些資訊，醫生通常需要依賴探針，但這些方法非常侵入性，任何經歷過胃鏡或腸鏡檢查的人都會知道。然而，一項新技術正在讓我們以最小侵入性的方式收集這些資料，並以前所未有的細節揭示腸胃與自我之間的聯絡。這項新技術的名字是「智慧藥丸」。

智慧藥丸是一種輕巧、可吞服的膠囊，配備了微型溫度計、壓力計和pH感應器。它們像普通藥片一樣，用一杯水吞服——事實上，它們非常容易吞服，我甚至看到有人不用喝水就吞下了一顆。（他現在活得很好。）一旦進入體內，智慧藥丸會緩慢透過整個胃腸道，逐點記錄溫度、壓力和pH值，並無線傳輸到參與者腰間佩戴的無線接收器。在經過胃、小腸和大腸後，這些膠囊會被安全排出並停止傳輸資料。最初，它們的開發目的是用單一、較少侵入性的程式取代多種繁瑣的胃腸道檢查。然而，智慧藥丸也成為心理學家和認知神經科學家的有前景工具，因為它們可以記錄由任何事件觸發的胃腸道生理變化——當然，也包括對身體自我意識的實驗操作。

到目前為止，累積的證據已經表明，對自己身體的意識，實際上是一種「腸胃感覺」。受到這些裝置所傳達的可能性啟發，我和同事開始思考如何利用它們的力量來證明腸胃活動與自我意識之間的關聯。因此，我們讓一組參與者吞下智慧藥丸，然後進行虛擬現實體驗，觀察一個虛擬身體是否與他們的真實身體外觀、姿勢和呼吸一致。在體驗結束時，參與者報告他們在虛擬化身中的「化身感」或「脫離感」，從而為我們提供了他們身體自我意識的測量。這個程式重複了三次——第一次在藥丸位於胃部時，第二次在小腸，第三次在大腸。這使我們能夠將身體自我意識的評分與胃腸道各段的生理引數相關聯。

結果令人鼓舞。當胃腸道活動更為活躍時，如更高的壓力、更高的溫度、胃酸分泌增加或大腸環境更為鹼性，參與者對自己身體的意識更為清晰。當胃腸道活動較少時，他們的身體自我意識感覺則明顯模糊。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更活躍的內臟器官和組織會觸發迷走神經和其他周邊神經的更強反應，這些神經將訊號從身體傳遞到大腦。這反過來可能會增強編碼身體「地圖」或內部表徵的目標皮質區域的活動，增加這種地圖進入意識的可能性。進一步的研究將明確探討這些皮質區域的活動，為我們提供更清晰的圖景。然而，到目前為止，累積的證據已經表明，對自己身體的意識，實際上是一種「腸胃感覺」。

更重要的是，這些發現可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飲食失調和人格解體等狀況。考慮到腸胃訊號似乎既能調節食物攝入，又能支撐自我意識，對這些訊號的處理不良可能解釋為什麼患有厭食症或暴食症的人既表現出異常的飲食習慣，又有一種模糊的自我意識，有時甚至轉變為自我厭惡。如果腸胃訊號過高，它們可能會將自我過於沉重地錨定在胃和腸的活動上。相反，如果訊號過低，自我可能會過於依賴外部反饋——或者變得太不穩定。後一種情況也可能適用於人格解體的人，他們對身體和自我的脫離感可能是因為他們的自我意識沒有足夠地根植於內臟（儘管有證據支援和反對這一說法）。這種損害在「科塔爾妄想症」中可能更為明顯，這是一種罕見的綜合症，患者感覺自己「空虛」、「內部腐爛」、「沒有內臟」，甚至「不存在」或「已經死亡」。因此，追蹤腸胃活動的智慧藥丸，結合問卷和身體自我意識的操作（如身體幻覺），可以加深我們對這些心理和精神狀況的現有理解。

科技的空白被填補，智慧藥丸提供了一個絕妙的答案。然而，真正的科學進步取決於改變參考框架，而不僅僅是調查工具。當代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一個重要限制在於，學者們用新的二元論——大腦與身體——取代了舊的笛卡爾二元論——心靈與身體。這種新的二分法甚至比舊的更為粗糙，且同樣僵化。實驗者拒絕關注脖子以下發生的任何事情，因為當前的科學圖景忽視了前幾個世紀仔細記錄的東西——心的智慧、呼吸的力量和腸胃的智慧。現在，得益於一波新的研究成果，我們知道這些直覺可以與科學的自我觀完全調和。你的意識確實深深根植於你的身體感覺中。是時候重新找回你「自我」的深度，讓它蓬勃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