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的誕生：法國醫學如何塑造現代女性健康觀

更年期，這個現代女性健康的重要議題，其實是法國在革命時期的「發明」。19世紀的法國醫生將女性老化病理化，這種做法與今日許多商業機構的動機不謀而合。然而，歷史上與當代不同文化中的女性，是否都經歷過我們今日所知的更年期症狀？醫學史與人類學研究，以及跨文化的醫學調查顯示，全球女性對更年期的體驗存在顯著差異。例如，1990年代受訪的日本女性將肩頸僵硬視為中年主要困擾，而非潮熱；而2015年對英國巴基斯坦女性的研究則發現，在巴基斯坦長大的女性更傾向認為更年期會導致咳嗽與喉嚨痛，而在英國長大的女性則更關注情緒症狀。

值得注意的是，「更年期」這一概念並未出現在任何世界衛生或醫學傳統中，唯獨西方生物醫學體系例外。即使在西方，1780年以前，無論是醫生還是助產士，對月經終止的現象都鮮少提及。那麼，這一概念究竟從何而來？更年期最早由18世紀末法國蒙彼利埃與巴黎大學的年輕男學生及其醫學教授定義，並在19世紀成為法國醫學界的重要議題，催生了數百本關於衛生學（預防醫學）、精神病學、婦科學、性學與內分泌學的新興專著。其他文化對這一主題的興趣遠不及法國，甚至19世紀德國、英國與美國少數關於更年期的著作也大量借鑒了法國的研究。

法國為何對更年期如此著迷？這可能與17世紀末至19世紀初法國醫學文獻中盛行的三類神經病理學有關：即「氣鬱症」、「歇斯底里」與「疑病症」。當時認為，神經疾病是奢華與文明的產物，都市生活、汙濁空氣、久坐不動、飲食過度、異國食品飲料、放縱與身體懶惰都被視為病因。法國醫學界逐漸形成一種觀點，認為現代法國都市精英女性在子宮變化期間更容易罹患神經疾病，包括月經終止前後，這被歸因於子宮與神經系統及大腦之間的「交感作用」。

18世紀中葉，法國醫生開始思考為何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生病，且老化速度更快、狀況更差，因此需要更高層次的照護，這體現在「衛生學」的概念中，即預防醫學。蒙彼利埃醫學院的學者認為，只要遵循「自然法則」，身體就能透過內在的生命力自我修復。這意味著飲食適量且以新鮮食材為主（如農民飲食）、呼吸新鮮空氣、飲用乾淨的水、保持適量睡眠、運動與性關係；對女性而言，還包括生育多個孩子，並避免因夜生活、酒吧、賭博、過度性行為、極端宗教、色情小說與劇烈運動引發的神經擾動。然而，當法國醫生詢問年長農婦關於月經終止的體驗時，得到的卻是茫然或嘲笑，因為對她們來說，單純因年齡增長而擺脫月經與生育的困擾根本不會讓人感到不適。

諷刺的是，同一時期，歐洲人口學家發現，女性比男性更長壽。這一發現本應對現代生物醫學中女性老化的負面觀點產生約束，但事實並非如此。法國醫學界對更年期異常關注，並將其視為女性健康的危機時刻。更年期的概念也可能與1789年法國大革命有關。在革命後的危機、斷裂、混亂、競爭與傳統崩潰時期，法國醫學界首次撰寫了關於女性月經終止的專著，將其描述為女性生命週期中的一場「革命」。蒙彼利埃的醫學觀點將所有月經變化視為「關鍵時刻」，認為危機是生物體適應新生命組織模式的一種正面調整。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法國精神病學進一步加深了更年期的文化汙名，並發展出治療的必要性。精神病學家迷戀於女性生殖器官對神經系統與心智的負面「交感」影響，認為生殖變化（如青春期、懷孕、分娩、哺乳、月經與更年期）會導致精神失常，這幾乎涵蓋了女性從童年結束到老年之間的大部分生命。他們還將許多老年女性的性行為描述為變態與退化，甚至創造了「更年期性慾亢進」的新概念。女性若在家中裸體、自慰、與年輕情人交往或進行暴露行為，都會被診斷為病態並被送入精神病院。

19世紀50年代，女性也開始撰寫提及更年期的醫學著作與健康指南，儘管她們直到1875年才被允許使用「醫生」頭銜。這些作品雖然明顯受到男性醫學著作的影響，但大多將更年期視為無需特殊治療的自然生命階段。20世紀初，女性進入醫學界後，開始研究女性老化的疾病，其語氣明顯較少災難化與概括化。她們關注子宮癌或出血等嚴重疾病，但並不認為這些是所有月經終止女性的問題。一些女性醫生甚至批評將所有女性中年與老年的體驗歸入更年期範疇的做法，認為這一概念本身可能對女性健康構成風險，產生「自我暗示」或反安慰劑效應，建議女性只需照顧好身心，甚至追求靈性成長。

19世紀下半葉出生的受過教育的女性，在1880年至1930年間進入中年，她們深受更年期醫學概念的影響，但也被警告不要過度擔心，因為這反而會讓她們生病！與此同時，非醫學界的女性創作者，如特拉馬爾伯爵夫人、演員伊薇特·吉爾伯特、小說家柯萊特等人，也對法國醫學界對女性生殖老化的迷戀作出回應。她們對老化的獨特觀點表明，醫學上的更年期概念對理解她們的身體體驗或克服性別規範與劣勢幾乎毫無幫助。

19世紀70年代後，婦科手術的興起推動了國際研究與跨文化交流，針對更年期女性生殖器官的實驗性手術（如剖腹手術）成為熱門領域。在法國醫學中，子宮與卵巢長期被視為女性生命中的「怪物」，儘管對年輕女性而言，它們是懷孕的必要器官。如今，北美近三分之一的女性在60歲前接受子宮切除術，而大多數手術是為治療非癌症疾病，儘管替代手術往往可行。

更年期的概念並非來自女性自身，而是來自醫學界男性，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有用且具生成性的案例。它不僅是生物醫學治療實踐重構的工具，也是將發病率與死亡率分離的概念手段；它是男性醫學生學習女性健康新機械論的教學工具；它是醫生、醫學院與競爭健康傳統之間的鬥爭武器，也是衛生學、精神病學、婦科手術與新興內分泌學等新醫學學科擴充套件患者市場、發展理論與精進臨床技能的途徑。

當前的醫學實踐往往承載著歷史的遺產，這使得醫學史對改善健康政策與公平至關重要。法國對更年期的發明告訴我們，重要的醫學觀察可能被遺忘，而缺乏當事人參與的特定人群科學研究可能產生誤導性觀點，助長文化汙名，而非促進科學發現。法國對更年期的病理化影響了20世紀將女性視為「子宮例外主義」而排除在臨床試驗之外的觀點，這至今仍阻礙著對性別疾病與藥物反應的科學認知。如今，越來越多的女性活到月經終止的年齡，這使得更年期及其新形式的表述備受關注。然而，商業機構也大量推銷針對中年女性的產品與服務，利用對老化的擔憂與虛假承諾牟利。正如19世紀的法國醫生，這些商業實體也從「更年期是危機與革命」的概念中獲益，認為我們必須透過特定幹預措施來治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