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腦霧中覺醒：我的混亂，我的導師
一年前，當我被診斷出患有長新冠時，我正在撰寫一本關於「混亂」的書。其中一個主要症狀就是腦霧，這讓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才完全體會到，在如此混亂的狀態下寫一本關於混亂的書，是多麼諷刺。腦霧讓我難以集中注意力超過30分鐘，也無法理解複雜的指示或論述。我常常在說話時忘記詞彙，或在執行日常任務時突然卡住。例如，我帶著購物清單去超市，卻忘了看它；我出差到美國境外參加會議，到了目的地才發現自己忘了買回程機票。
這些混亂不僅僅是表面的，它們也觸及了更深層的自我質疑。我開始反思我的生活、職業、人際關係，以及我對自己身份和未來的敘事。這些困惑究竟是由一種神秘的病毒所引發，還是腦霧的經歷讓我以一種不同的、卻更深刻的方式反思人生？我無法確定。
腦霧讓我意識到，我過去多麼依賴於心智的清晰、敏捷和流暢。當我的思緒變得混亂、遲緩且缺乏靈活性時，我不僅感到困惑，更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作為一名哲學家，我不禁思考：我真的認為自己是由能否有效處理購物清單或安排旅行來定義的嗎？甚至寫書的能力？顯然，這樣的自我認知太過狹隘，但這似乎正是我過去所擁有的。
「不像自己」的感覺也成為了我焦慮的來源，無論是實際層面還是存在層面。我擔心自己能否繼續工作：一位專業哲學家如果忘記詞彙，還能演講嗎？一位大學教授如果連購物清單都處理不好，還能管理課堂嗎？我也擔心自己能否成為一個稱職的母親，因為我缺乏足夠的心力和體力去陪伴我那聰明活潑的女兒。我甚至質疑自己過去的選擇：我是否建立了一種依賴於心智清晰的生活，而這種清晰是如此脆弱，以至於一場看似輕微的感冒就能將其摧毀？這不僅令人困惑，更令人不安。
由於我正在撰寫一本關於混亂的書，我擁有了一些哲學資源來思考我的腦霧。我的書借鑒了佛教的「無明」理論，來解釋誤解和混亂是如何發生的，以及我們該如何應對。佛教哲學家對無明的理論與西方哲學的傳統有顯著不同。西方哲學通常將無明視為知識的缺失，而佛教哲學則認為無明是對知識的對抗。
佛教哲學家，如4世紀的印度哲學家世親，將無明定義為對知識的對抗，而非單純的知識缺失。他認為，如果無明只是知識的缺失，那它將是一種被動狀態，但這與無明在現實中產生的影響相矛盾。根據世親和所有佛教哲學家的觀點，無明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引發痛苦，無論是直接透過混亂的痛苦，還是間接透過混亂的行為和信念所導致的傷害。
佛教哲學對無明的理解與西方哲學的另一個重要區別在於，它將無明與痛苦及其緩解緊密聯絡在一起。佛教哲學家通常圍繞「什麼導致痛苦」和「如何緩解痛苦」來建構無明理論，而西方哲學則不然。這意味著，在佛教哲學中，無明（avidyā）的範疇更為狹窄，它僅指對道德和哲學真理的無知，即關於痛苦、因果和身份的真理。因為正是對這種知識的對抗，通常會引發並維持痛苦。
這一區分對我思考腦霧非常有幫助。許多時候，我的腦霧甚至不符合佛教意義上的無明。例如，忘記一個常用詞彙本身並不會引發痛苦。即使是忘記看購物清單或買機票，雖然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一些不便，但這些都是相對次要的障礙，並不影響對道德和哲學知識的獲取。在佛教觀點中，真正麻煩的無明不是知識的缺失，而是我們在這種缺失中創造的誤解。我開始懷疑，我是否誤解了我的腦霧，而這種誤解，而非腦霧本身，才是真正的問題。
我對腦霧的敘事——認為它打擊了我作為一個人和哲學家的核心——所產生的痛苦，遠比腦霧本身帶來的痛苦更多。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敘事與其他情感（如不耐煩、焦慮或尷尬）以及我對現狀的抗拒相互強化。
佛教對無明的理解與西方哲學的另一個重要區別在於，無明不僅僅被視為一個認知問題。世親的模型強調無明與我們的情緒、慾望和感覺之間的複雜關係。例如，感到疲憊、防禦性、嫉妒甚至飢餓，都可能使混亂更容易發生並持續存在。根據佛教的心理模型，無明是許多「煩惱」（kleśas）之一，這些煩惱包括怨恨、貪婪和焦慮等，通常會導致傷害和錯誤行為。
我開始問自己，腦霧允許我做什麼，而不是它不允許我做什麼。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創作了比以往更多的音樂和詩歌。無法進行線性的智力工作，反而為非線性的創造性工作創造了新的空間，這為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快樂。我也花了更多時間與女兒擁抱，這項活動既不需要心智清晰，也不需要體力。過去六個月，我的長新冠症狀逐漸改善，我對此感到感激。但我也希望不再回到生病前那種混亂的思維和情感習慣。儘管有些不情願，我不得不承認，最終，我的腦霧成為了一位導師。
我的腦霧也可能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了佛教的無明理論。理解混亂經歷的困難之一在於，它們通常存在於意識的雷達之下。根據定義，它們是經驗中模糊、未澄清的部分。世親的無明理論要求我們區分知識的缺失與誤解，但從第一人稱的角度來看，我們往往甚至難以意識到自己處於混亂之中。腦霧迫使我直面「不知道」與「誤解」之間的區別。我的腦霧在我的知識中創造了暫時的空白，這些空白對我和他人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但它並沒有誤解任何事物。真正誤解的是我對腦霧的理解，這才是真正的無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