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迷思：當我們得到想要的，卻發現內心更深的渴望
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我經常協助個案探索他們內心深處未被說出口的渴望，這樣的探索往往能創造一個自由的空間，讓那些被壓抑的可能性得以浮現。慾望讓我們每個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但我們卻很少真正花時間和空間去好好思考它們。心理治療正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有些個案來諮商時，對某個特定的慾望已經有清晰的認知；而有些人則從未認真思考過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經常會發現，個人的深層慾望與他們的期望或責任感之間存在著某種張力。有些人可能暗自渴望某些與他們認為「可接受的行為」相衝突的事物。內心最深處的慾望，往往與我們對「應該」或「不應該」想要什麼的信念產生矛盾。感受並表達慾望的力量，既令人興奮，卻也讓人感到恐懼。
經過多年與個案討論這些議題，我發現從他們身上學到關於慾望的知識，遠比從理論和書本中來得多。以下是一些我從中領悟到的啟示。
1. 當你缺乏感恩時，可能隱藏著未被滿足的渴望
現代社會中，我們被要求要時常感恩。然而，即使一個人確實有理由感到真誠的感恩，並且想要表達這種感受，有時他們的嘗試卻會失敗。在這種情況下，探索背後的原因往往能帶來深刻的價值。
我有一位40多歲的個案，她的孩子剛滿一歲時開始接受治療。（為了保護個案的隱私，我已經調整了故事的細節。）她一直渴望擁有孩子，並經歷了多次試管嬰兒的過程。然而，當她終於成為母親時，她卻疑惑為什麼自己並沒有感到完全的滿足？她談論了很多關於感恩和積極性的話題，但她的自我鼓勵似乎並不真誠。她覺得自己應該對母親這個角色感到滿足，但她內心卻渴望更多的探索空間。
很快地，她感受到了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她失去了職業上的參與感和刺激感。她渴望與其他成年人建立深厚的連結，並拓展自己的思維。這位個案原本以為自己會心甘情願地在孩子生命的前幾年放棄工作和社交活動，但她的失望感讓她感到意外。成為母親改變了她的生活，但這對她來說並不足夠。
當我們強烈渴望某件事時，很容易忘記未來還會有其他尚未感受到的慾望。在滿足一個慾望的過程中，我們可能會在情感上「抵押」自己，而當我們在某些重要方面忽略了自己時，一種怨恨的情緒可能會隨著時間累積。
這位個案最終面對了她對渴望更多事物的內疚和羞恥感。絕望感往往會讓慾望的焦點變得狹窄和放大。她曾經如此專注於渴望擁有孩子，以至於她認為擁有孩子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對實現這個願望感到無盡的感恩，但忽略其他慾望卻讓她感到一種自我背叛。
只有當她感受到強烈的「不感恩」之痛時，她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對生命還有更多的渴望。在治療過程中，她逐漸克服了對渴望更多事物的內疚和羞恥感，並開始對自己的渴望感到好奇。她發現，她對母親身份和其他身份的看法可以是「兩者兼得」，而不是「非此即彼」，並開始在其他關係中創造連結和認可的空間。
2. 風險可能阻礙你認識自己真正的渴望
對許多人來說，強烈的慾望可能會讓人感到不知所措，因為它伴隨著暴露在風險中的可能性。被拒絕、失望或失敗的威脅可能讓人們轉向遠離他們真正渴望的事物。
我有一位30多歲的個案，當她對申請升職產生興趣時，她試圖說服自己其實並不真的想要這個更高的職位。她列出了各種理由，認為自己不夠資格，也不應該有膽量去要求更多。在治療中，她想像自己申請這個職位並被拒絕的情景。她是否能承受這種拒絕？她並不確定。當她還在思考下一步時，申請的截止日期已經過去，她錯過了這個機會。她對自己阻止自己申請感到失望。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她開始對其他可能性敞開心扉。雖然她沒有得到第一份申請的工作，但她確實得到了下一份工作。在職業上渴望更多，讓她暴露在失敗和失望的風險中，但試圖告訴自己不應該想要更多，卻讓她一直停滯不前。生活中不可避免地會有損失，當她在治療中面對這一點時，她開始從對失去的恐懼中解放自己。
另一位個案則因為脆弱感的風險而阻礙了自己的路徑。她向我透露，她對一位女性朋友產生了性吸引力。她試圖說服自己，她並不想要與女性建立性關係。在治療中，她告訴我，她重視與男性約會，即使她對他們並沒有性吸引力。她試圖找出這位女性朋友的缺點，尋找令人惱怒的特質和性格缺陷，以便否定與她建立浪漫連結的可能性。最終，她與這位朋友發生爭執，並突然斷絕了聯絡。
不久之後，她對另一位女性產生了性吸引力。然而，這一次，她表達了自己的感受——並被拒絕了。或許令人驚訝的是，我的個案並沒有後悔面對並坦承自己真正的渴望。「我害怕發現自己真的想要與女性建立關係，」她說。「我知道我必須處理自己的感受，也許還要做一些重大的改變。當我說出口時，我感到緊張和不安。」渴望某件事或某個人，並採取行動，會讓你暴露在風險中。「但我很高興我表達了它。我對自己誠實了。我已經盡力了，也嘗試過並失敗了。不嘗試的損失會更糟。」
3. 即使慾望從未完全實現，生命依然可以充滿意義
在我作為心理治療師的職業生涯初期，一位即將70歲的女性來接受治療，作為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帶著一絲遺憾的神情，她告訴我，她從未與丈夫達到過性高潮。「我們在一起45年了，」她說。「這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嘗試，但他完全不知道我在性方面想要什麼，而我也不打算開始告訴他我的幻想。他一直以為這些年來他已經滿足了我。事實上，生活的熟悉感讓我們彼此變得更加正式，卻少了親密感。我不能指望他知道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假裝高潮。」
她對自己坦誠，這是一份多麼珍貴的禮物。我們甚至對自己隱藏秘密，而面對那些看似無法言說的部分，並找到描述它們的詞語，是一種解放。
「我剛剛才意識到，即使有失望，即使沒有高潮，我的生命依然充滿了豐富性，」她說。「當然，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在假裝。但我從未問過自己為什麼。」我問了她。她最初想要取悅丈夫，想要被他渴望，而假裝似乎成了必要的手段。現在，她至少可以告訴我這部分的真相；在治療中，她不需要再假裝任何事。
在我們的治療過程中，她開始接受生命中那些拼湊而成的意義和滿足感。與摯友的對話、為孫子們做飯、閱讀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與丈夫外出晚餐並笑談他的機智言論、欣賞塞尚的畫作——這些都是她描述的魅力所在。「這些經歷和儀式讓我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她說。她在許多方面對自己的婚姻感到滿意，儘管在性方面並非如此。
她仍然需要承認那些失望，並發現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挫折感是很有意義的。面對她對滿足感的秘密要求，以及她的挫折感，她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釋放。在某個時刻，她說：「我剛剛才意識到，即使有失望，即使沒有高潮，我的生命依然充滿了豐富性。我覺得這非常奇妙。」
當我開始撰寫關於慾望的書《告訴我你想要什麼》（2023年）時，我再次遇到了追尋滿足感時所固有的挑戰。一個人永遠無法擁有他們想要的一切，因為即使他們得到了他們認為想要的，他們往往會改變主意，或者決定他們想要更多。而且，總會有失去。然而，即使滿足感難以捉摸，慾望本身卻是令人興奮且充滿活力的；它讓我們行動起來。我們永遠不會擁有所有我們想要的，但當我們勇敢並願意嘗試新體驗、願意冒著失望的風險、對自己誠實，並考慮各種滿足感的來源時，某種奇妙的事物幾乎總是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