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別林：班雅明眼中的和平天使

1932年4月初，沃爾特·班雅明搭上了一艘前往地中海伊維薩島的郵輪。這場被迫的隱居，源於他未能獲得學術職位，以及德國正經歷的劇變。這座未受現代化發展影響的小島，讓他得以擺脫『一切可想象的舒適』，過上了更簡單的生活。世界的動盪使得『長遠計劃變得完全不可能』，這種狀態也反映在他的短篇寫作中，他有時將這些作品稱為『思想影象』（Denkbilder）。他寫道，這些『小規模的勝利』被『大規模的失敗』所抵消。

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發現了1932年6月發表在《法蘭克福報》上的『伊維薩序列』。其中一篇題為《命運的風向玫瑰》的思想影象開篇寫道：『認為意志力是成功的關鍵，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班雅明接著探討，如果我們放棄了意志的力量，是否會淪為『盲目的偶然活動』的玩物？他提醒我們，不應將意志力與偶然和機遇的結果截然對立。他希望我們思考，如何真正接納偶然性，並深入探討『機會』這一概念的邏輯。

關於機會，似乎有兩種思考方式：客觀與主觀。機會可以是客觀的，例如當有人說：『你應該投資這隻股票，這是個絕佳的機會。』這裡暗示著機會帶有緊迫性：明天就太遲了，機會將消失。或者，機會也可以是主觀的，例如當我們談到『抓住機會』時。這時，關鍵在於個人的主觀心態。有時，機會需要冒險，因此需要勇氣或決心。

然而，機會的概念是否真的能如此清晰地分為客觀與主觀？畢竟，機會通常不會貼上標籤。一個人必須將某種狀態視為機會，並具備抓住它的機敏。只有當你具備識別機會的能力時，你才能真正擁有機會。這意味著，識別機會的能力可以被視為經驗的結果。有經驗的人不僅比他人更瞭解世界，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在相同的事實或事件中看到機會，而缺乏經驗的人則無法察覺。

因此，利用機會並不是一種冷靜反思不同可能性並做出選擇的行為。這種選擇的結構常被誤認為是行動中的自由。事實上，經驗讓我們能夠不加思索地立即行動，但積累經驗本身需要時間。例如，籃球運動員在比賽最後一秒投籃，他有機會贏得比賽——而這一機會是由多年的訓練所創造的。正如班雅明所言，身體是積累經驗的場所，也是機敏的體現。

分析機會的概念及其在行動中的地位，讓我們初步理解到成功與意志力、目標設定以及如何實現目標之間的分離。然而，放棄選擇、放棄選擇最佳手段來實現目標，是否會讓我們陷入無力的境地，只能寄望於世界實現我們的願望？班雅明指出，願望本身也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得多。他引用歌德的一句奇特的話：『年輕時所渴望的，年老時會擁有得更多。』他補充道：『願望在時間中延伸得越遠，實現它的希望就越大。』這一觀點的平庸解讀是，從統計學上看，時間越多，發生符合原初願望的事情的『機會』就越多。但願望還有更微妙的形式。

在班雅明的《1900年左右的柏林童年》中，題為《冬晨》的段落寫道：『願望與實現之間的關係是間接的，不僅因為實現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在此期間我們可能會忘記自己曾許下的願望），還因為當某事發生時，我們未必能立即將其視為舊日願望的實現。』在同一段落中，班雅明回憶了童年時在冬日清晨黑暗中醒來上學的日子，他渴望更多的睡眠。這一願望並未在學生時代實現，而是在多年後，當他未能獲得學術職位時，才得以隨心所欲地睡覺。

因此，你未必真正知道自己所渴望的是什麼，而願望的實現可能來自某種不愉快的經歷。格林兄弟的童話《漁夫和他的妻子》便講述了過度許願的後果。一條被漁夫釋放的魔法魚為報答他，答應實現他的每一個願望。漁夫的貪婪妻子不斷要求更多：從一棟漂亮的房子，到成為國王，最後甚至想成為上帝，掌控宇宙。當一切都實現後，漁夫最後一次向魚許願，希望一切恢復原狀。魚最終實現了他的願望。你可以許願擁有你已經擁有的東西。

不願望中蘊含著智慧。當然，你無法完全放棄願望，或放棄願望帶來的希望。一個人應以一種讓願望在展開過程中消失的方式許願，讓你對現狀感到滿足，肯定你的偶然現實，即使你是一個貧窮的乞丐。班雅明在一篇關於卡夫卡的文章中講述了一個故事，正說明了這一點。

我們是否有這樣的榜樣，他們的生活充滿機會，偶然的相遇總是幸運的？班雅明將查理·卓別林描述為『失敗的天才』。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1936）中的一個場景，便是一個完全由情境、時機和機會所決定的例子：卓別林走在城市道路上，一面從卡車上掉落的紅色旗幟落在地上。他撿起旗幟，追趕卡車，試圖引起司機的注意。就在此時，一群工人示威者轉過街角，正好跟在他身後。當他揮舞紅旗時，警察誤以為他是抗議的領袖，將他逮捕。流浪漢瞬間變成了領袖。

有人可能會辯稱，這並不能算作世界上的成功。卓別林的喜劇命運將使他入獄。因此，更重要的是澄清成就與幸運存在之間的區別，超越成功與失敗的對立。卓別林是一個流浪漢，他完全生活在社會之外。他沒有複雜的內心世界或心理活動。他在世界中的軌跡與意志力、計劃、權衡、反思和決策無關。他是一個單純的人，擁有簡單而永恆的性格。卓別林與他所處的任何環境都不匹配，他與每一個社會世界都格格不入。然而，正因如此，他體現了一種精神的高貴：『世界像手套一樣適合他。』無論他在哪裡，周圍的環境彷彿都是為他的性格量身定製的。卓別林展示了一種與世界有著特殊契合的生活，無論發生什麼，即使總是失敗。這讓我們捧腹大笑，而非哀嘆他的悲慘命運，正是這一點讓班雅明稱他為『唯一適合這個世界的和平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