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曾是「致命寄生蟲」？揭開鄉愁的黑暗醫學史

當我們翻到兒時的塗鴉、泛黃的家族相簿，或漫步在熟悉的舊街巷，那種對凍結時光的眷戀總會自然湧現。這種懷舊情緒既甜蜜又苦澀，時而溫馨時而刺痛，已成為現代人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矛盾情結——從個人記憶的吉光片羽，到影視電玩不斷翻炒的復古風潮。

當代心理學普遍認為懷舊具有積極意義。如心理學家克莉絲汀·巴喬在2019年播客中所言：「懷舊能喚醒真實的自我，讓我們對照今昔版本的自己。」這種情緒不僅有益心理健康，更能為生命創造意義。懷舊也被視為促進社會連結的情感，讓我們體認到人類共通的失落與渴望，進而理解他人的情感需求。

但若懷舊如此美好，它與恐怖驚悚的陰暗面又有何關聯？懷舊為過去鍍上溫暖光暈，恐怖卻撕裂這層安全感，揭露「家」從來不屬於你的真相。現代人視懷舊為人性化的慰藉，恐怖則代表非人的冰冷異質——然而三百五十年前的醫學觀點，卻將這兩者詭異地交織在一起。

1688年，瑞士醫師約翰內斯·霍佛首創「nostalgia」這個術語。在他筆下，這種「思鄉病」會侵襲學生、水手等離鄉群體，症狀包含失眠、厭食、呼吸困難，最終導致死亡。患者被思鄉夢魘吞噬，身體隨心智一併崩潰，形成「因懷舊而死」的恐怖診斷。當時醫界認為唯一解方是立即返鄉，甚至有醫師讓瑞士患者居住高山，認為稀薄空氣能調節身心。

霍佛理論的恐怖之處在於病因解釋：懷舊並非源於真實記憶，而是「受創的想像力」在作祟。當現實與渴望的落差擴大，失控的想像力會不斷製造浪漫化的家園幻象，最終反噬宿主。這種將懷舊視為「精神寄生蟲」的觀點，預示了後來科幻作品對「異化情感」的探討。

拿破崙戰爭時期，法軍醫官發現士兵常因思念家鄉「pays」而病死，軍醫總長皮耶-弗朗索瓦·佩爾西繼承霍佛觀點，要求醫師「掌控患者被奴役的想像力」。但法國意識形態學派的精神醫師菲利普·皮內爾提出革新療法，將懷舊重新定義為「對時間的渴望」，視其為現代化程序的過渡現象。

霍佛的診斷雖過時，卻留下重要啟示：當我們神經學上無法解釋「nostos（家園）」與「algos（肉體疼痛）」的關聯時，是否揭露了人類情感的虛無本質？就像H·G·威爾斯短篇《牆中之門》的主角，我們最深的渴望可能來自「外部」。懷舊究竟展現了真實自我，抑或是寄居體內的異物？這個問題邀請我們跳脫個人層面，從哲學高度重新思考「渴望」的當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