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亞述人的「快樂之源」：肝臟的奧秘
想像一下，最近讓你感到無比快樂的時刻——可能是考試拿到高分、升職加薪，或是一場完美的約會。回想一下，在那些最激動的時刻前後，你的身體有什麼感覺？是否感到胃裡有蝴蝶在飛舞？心跳是否加速或充滿喜悅？是否整天都步伐輕盈？
情感體驗常常伴隨著這些身體感覺，這在文學、歌詞和日常對話中都有所體現。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情感體驗方式是否與地球上另一端的文化，或是不同歷史時期的人相同？
至少在某些方面，情感的身體化似乎是普遍的，這表明這是人類生物學的基本部分。例如，當我們的研究團隊請人們在身體模板上描繪特定情感的感受位置時，參與者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他們普遍認為驕傲感集中在胸部，憤怒則在手臂和拳頭。事實上，透過參與者的反應，研究人員能夠建立情感感覺的身體熱圖，並從中區分出六種基本情感（快樂、憤怒、恐懼等），甚至不同型別的愛，如對伴侶、父母或國家的愛。
一項涉及全球101個國家數千人的研究也顯示，人們的反應具有高度一致性，表明情感引發的身體感覺模式在不同文化中是相似的。這些發現暗示，我們在描述情感時所體驗的身體感覺背後，存在著共同的生物機制。
然而，將情感的身體感覺與我們所學的文化比喻分開並不容易。這在直覺上是合理的。我們的情感最終來自大腦和身體，因此它們引發的感覺是人類生物學的基本特徵。但這未必是全部故事。
另一個重要因素可能是身體感覺受到文化和語言的影響。例如，在英語中，容易生氣的人被稱為「hot-headed」（熱血），而熱與憤怒的聯絡在不同文化中都有所體現。但這並不意味著在研究參與者的體溫測量中，攻擊性行為前會有明顯的體溫上升。在人類的攻擊性情境中，體溫資料很難獲得，但至少在雉雞中，攻擊性行為前頭部溫度會下降。有時候，我們很難將情感期間的真實身體感覺與我們所學的文化比喻分開。
有趣的是，不同文化和語言對情感的討論方式是否會影響人們的情感身體體驗？然而，在當今全球跨文化交流的時代，由於英語的影響力，很難找到真正獨立的群體，因為許多成語已經跨越了多種現代語言。因此，我們和同事採取了一種激進的方法——我們將注意力轉向了古代。
我們從美索不達米亞歷史的特定時期開始——新亞述時期，這個時期以亞述人在現代伊拉克北部領土的迅速擴張為特徵，時間約為公元前934年至612年。在鼎盛時期，亞述人控制了從扎格羅斯山脈到埃及和東南土耳其的領土。當然，我們無法詢問古代文化中的死者他們如何在身體中體驗快樂或愛，但這個龐大帝國留下了數千份阿卡德語文字，涵蓋各種型別——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資料寶庫。
這些文字以楔形文字書寫，刻在各種物體上，但許多是泥板。數千份這些文字至今儲存完好，由少數專注的學者翻譯並在網上發布。這可能是古代最廣泛的數字化可搜尋文字集，為我們理解情感的身體表達如何受到語言、文化和時間段的影響提供了良好的起點。
研究阿卡德語文字中的情感，特別是情感的身體化，是一個新興領域。到目前為止，大多數工作都使用定性和語言學方法，需要學者花費大量時間閱讀和翻譯數百份阿卡德語文字。這些早期研究揭示了情感體驗中與身體相關過程的頻繁提及，包括阿卡德語如何將內臟視為情感或身體感覺的容器。例如，術語libbu（廣義上指「身體內部」或「軀幹」，但也可以指腹部、心臟或子宮）和kabattu（「肝臟；內臟」）在描述身體感覺和情感表達中經常出現。具體來說，悲傷有時被稱為「心臟的疾病」（muruṣ libbi）。
這項初步工作表明，阿卡德語文字中情感的身體位置與現代人描述情感的方式大致相似。但這並不是一個確定的發現。我們對阿卡德語文字中文化特定隱喻的理解仍處於起步階段。而技術發展正在帶來新的見解。
最近，阿卡德語文字的數字版本已經可用，這使得使用計算工具的研究爆炸性增長。幫助理解阿卡德語詞彙廣泛文化關聯的方法特別有用——尤其是共現統計和向量空間分析。這些工具可以用來探索複雜的主題，如詞彙或片語的文化關聯和情感表達。最大的好處是能夠同時檢視數百個詞彙並分析多個不同類別（如情感類別）。
在我們的工作中，我們研究了近300個阿卡德語情感詞彙和60多個阿卡德語身體部位詞彙的共現情況。我們使用一種稱為詞嵌入的方法將這些統計資料對映到一組三維身體部位模型上。這些嵌入將每個詞表示為空間中的一個點——如果詞彙更頻繁地一起出現，它們的位置就會更接近。然後，我們使用這些情感-身體詞彙配對來建立彩色身體圖，以顯示在不同情感情境中最常提到的身體部位。
透過這些分析，我們發現，在阿卡德語中，特定身體部位（如內臟）在18種不同情感的身體圖中始終被突出顯示。接下來，我們對這18種情感的地圖進行了統計比較，並發現了四種不同的身體感覺模式或叢集，每種模式反映了不同的情感類別或情感群體。
在這些情感詞彙群體中，「快樂」和「愉悅」的叢集是最一致且視覺上最引人注目的：肝臟明亮地燃燒，周圍是心臟和胃的暗淡光芒，並將其溫暖輻射到胸部、臉部和腹部。肝臟作為快樂之源的重要性在幾個描述快樂的詞彙中都有所體現。這一結果與早期語言學研究的發現非常吻合。事實上，成語kabattu（「肝臟」）加上neperdu（「明亮」）意味著「快樂」，與我們對身體圖的解釋相匹配。
這種將肝臟作為快樂之源的明亮焦點，雖然在古代文字中廣為人知，但與現代人描述快樂的身體體驗方式非常不同。當現代參與者反思快樂的物理感覺時，他們指向心臟、胃、胸部和臉部。肝臟根本不在視線之內！顯然，我們討論情感的方式自新亞述阿卡德語文字以來已經發生了變化。
重要的是，在新亞述時期，肝臟和心臟不僅在快樂的背景下相關，還經常與其他情感（從愛到憤怒）一起提及。這與肝臟在許多古代文化中被視為靈魂之座是一致的，因為它在身體中的外觀引人注目，例如在動物祭祀中。它在幾種語言中也被用於不同的情感背景。在現代，心臟仍然與幾種情感一起提及，但肝臟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其情感內涵，至少在英語中是如此。對於我們這些研究情感的人來說，這提醒我們在觀察人們如何體驗情感時需要考慮文化特異性。
但撇開肝臟不談，現代對快樂的身體描述與新亞述的體驗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心臟、胃、胸部和臉部在兩種情況下都被突出顯示。在某種程度上，即使相隔近3000年，人類在快樂感受的位置上也有跨文化的相似性。
但這些只是四種主要情感類別中的一種結果。當我們深入研究數百個情感和身體相關詞彙如何聚集在一起的細節時，我們觀察到一些令人驚訝的關聯。例如，在我們的分析中，膝蓋是最常與表達愛的詞彙一起提及的身體部位之一，這在語言學研究中尚未有報導。某些現代歌詞（如Aerosmith的《Falling in Love is Hard on the Knees》）立即讓人聯想到這種詞彙配對，但要理解阿卡德語中的關聯，我們必須更仔細地研究古代文字。
還有幾個未解之謎。在我們的清單上，我們討論情感和身體的方式在其他時期、語言和文化中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已經觀察到的古代和現代身體圖之間的差異有多少是由於不同的方法論——詢問人們與分析文字——以及有多少是由於情感體驗的真正差異？
我們相信我們的方法可以實現跨語言、時期和文化的情感體驗比較。但為了確保這一點，我們將應用我們的文字計算分析來涵蓋現代英語、芬蘭語和阿卡德語，以探索這三種語言和文化中情感的身體化在文學中有何不同，它們與自我報告的身體感覺有多相似，以及造成差異的原因可能是什麼。
這一切對你在想像快樂時刻所體驗的身體感覺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快樂情感的體驗可能並不像通常假設的那樣普遍。試想：如果你生活在古代近東，或許你的肝臟會因喜悅而燃燒，而不是心臟充滿喜悅。
